渝复县的七月,长江水面蒸起一层淡白的雾气,宛如有人在江心煮了一壶酒。县委办三楼最靠东的办公室,夜里十一点依旧灯火通明。
季秋水将最后一份接待手册塞进文件夹,抬眼间,看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衬衫领子有些歪,眼尾带着熬夜后的猩红,却难掩那股蓄势待发的光亮。她揉了揉酸胀的手腕,这时,走廊传来陈明副主任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恰似倒计时的秒针。
“还没走?”陈明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瓶矿泉水,一瓶放在她桌前,自己拧开另一瓶灌下半瓶,喉结上下滚动。 “睡不着。”季秋水实话实说,“脑子里全是接待任务中如何安排。”
陈明笑了笑,拉开椅子坐下,递过去一摞新传真。原来,有两拨客商即将到访,一拨是国能电投西南分公司副总经理郭兆林带队的考察团,另一拨是渝复籍民营企业家返乡团,领头的是周汉生,他做装配式建筑起家,身家百亿,江湖上人称“周八两”。县委决定两场晚宴连轴转:明晚接待国能考察团,后晚招待民营企业家返乡团。而所有接待细节,都落到了季秋水头上。
“先给你打个预防针。”陈明把声音压低了半度,“国能那一桌,郭总是副厅,座次、敬酒、祝酒词,一步都不能错;周八两那一桌,讲辈分、讲情怀,你把他哄高兴了,项目就成了。这两种酒桌文化,一冷一热,你得像川剧变脸一样,瞬间换脸。”
这里有我这些年的一点小经验,下面给你说说。
二人一问一答,把行政企事业单位酒场“排座—倒酒—敬酒—送客”四大环节拆成对话式口诀。
陈明:先看座次,口诀三句话。
秋水:您说。
陈明:面门为上、远门为尊、右高左低。主位对门,主陪在右,副陪在左,其余按职级顺时针递减。记住,圆桌先定主位,长条桌先看“头”。
秋水:如果一桌既有厅级领导又有民营大佬?
陈明:官宴按级别,商宴按辈分。今晚国能副厅级坐主位;明晚周八两坐主位,书记甘当“主陪”。两张图,别混。
陈明:倒酒顺序四句口令。先客后主,先长后幼,先女后男,逆时针走。 站左侧,瓶口朝外,标签向手心,倒七八分。
秋水:领导杯空怎么办?
陈明:轻声问“我给您添点?”得点头再倒,不隔空不倒满。
陈明:敬酒三步走。第一步集体敬,第二步分轮单敬,第三步回敬收尾。 集体敬——“x总,渝复的风是软的、水是甜的、政策是稳的,您把项目落在这里,就像把种子摁进黑土地……” 单敬——走到右侧,杯口低于对方:“领导,添酒添福,天增岁月人增寿,喝了此酒无忧愁,我干了您随意。” 收尾——“今天缘分一场,杯中都是祝福,大家共举杯,敬这美好的夜晚!”
秋水:如遇拒酒咋办?
陈明:先换位,“啤酒液体面包,补能量”;再换红,“抗氧化,养身体”;实在不行以茶代酒,理由充分给台阶。
秋水:代酒场景如何办?
陈明:只有“对外地、不同系统、对方猛攻”三种情况。话术:“领导前些年喝酒是不要人劝的,但这两年身体原因,我替他领导喝了这杯,愿我们的合作长虹!”
秋水:不是还有“迎来送往”四字诀?
陈明:迎三送四。 迎——提前十分钟门口等,握手寒暄引导入座。送——提前五分钟通知司机,主陪送上车门轻扶车顶,目送离视线再回。次日十点前短信致谢。
秋水:不是还有一条铁律吗?
陈明:公务接待不劝酒、不拼酒、不签单,超标自付,24小时填清单。
陈明:背一遍。
秋水:座次有定、倒酒有序、敬酒有度、迎送有情、全程留痕。
季秋水又学到了很多没有接触的酒场文化。
季秋水摊开传真仔细查看。国能电投的名单后面标注着“回族”,还备注“郭总痛风,不能喝啤酒”;返乡团名单后面写着“周八两祖籍柳湾镇,嗜高度白酒,最好本地‘渝复烧’”。她拿笔在两行字中间画了一条线,仿佛划开长江与嘉陵江,泾渭分明。
第二天下午五点,季秋水提前两小时来到渝复宾馆沁园厅。此时,厅里正在进行最后一遍灯光调试。圆桌直径四米二,转盘是整块巴西花梨,能悄无声息地托起二十道热菜、三十道凉菜,承载着一县人民的体面。餐饮部主管老周把一张A3打印的座次图铺在转盘上,宛如摆阵。主位正对大门,背后是一幅《夔门天下雄》的巨幅国画,赤甲山与白盐山夹着长江,水势奔涌。
“国能的规矩,主位副厅,主陪正处,副陪副处,三陪四陪按编制往下排。”老陈用指尖点着席卡,“郭总不吃猪肉,不喝酒,菜单我全部换成了清真认证,酒桌用无醇起泡酒代替,瓶型跟茅台一样,面子给足。”
季秋水俯身检查每一张席卡,指尖停在“渝复县副县长(挂职) 宋启明”上。宋启明是她大学师兄,这层关系她没告诉任何人。她把席卡轻轻往右挪了半格,让宋启明与郭总之间空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六点五十八分,郭兆林一行抵达。郭总五十出头,国字脸,银灰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皮带扣是一枚低调的“h”。县委书记周国栋快步迎上,双手握住郭总的手:“郭总,一路辛苦!”然后迎着郭兆林前到酒桌前,按照主客言陪,副客副陪等顺序坐好。
季秋水站在半步之后,背脊笔直,像一株新竹。
开酒的时候,服务员小李端着托盘,第一杯先给郭总倒满,第二杯给周书记,第三杯才轮到宋启明。无醇起泡酒在郁金香杯里泛起细腻的气泡,像无数颗小星星。周书记举杯:“郭总,渝复的风是软的,水是甜的,政策是稳的,您把光伏大基地落在这儿,就像把一颗种子摁进黑土地,明年就能长出一片森林。”
郭总微微一笑,举杯致意,却只抿了半口。季秋水注意到,他抬手时,袖口露出一块百达翡丽,表盘是深蓝色,像此刻的江面。
酒过三巡,话题从“双碳目标”聊到“渔光互补”,再聊到“储能调峰”。郭总突然问:“听说渝复有种‘江团鱼’,对痛风友好?”
季秋水立刻接话:“郭总,江团鱼蛋白质高、嘌呤低,我们已让厨房清蒸,不放一滴料酒,只配葱姜丝。”
郭总点头,眼里第一次有了温度。心里想这丫头看来是做了攻略了,知道我痛风,所以上清蒸的江团。看来此次也不能不给他们县一点甜头啊!
晚宴结束,季秋水联系好司机,把考斯特开到门廊下。夜风带着桂花香,她跟周书记身后,周书记跟郭总并排走出大厅,一起有说有笑的谈论合作项目。
郭总上车时,回头看了一眼季秋水,并对她说:“小季是吧?渝复县有你这样细心的年轻人,事情能成。”郭总并郑重的与季秋水握了一下手,只感觉到郭总的掌心温热。
回到县委办,已是夜里十一点。季秋水把国能的接待细节整理成一份两千字的备忘录,标题栏写着《国能电投渝复考察接待复盘》。她刚合上文件夹,手机亮了,是周汉生发来的微信:“丫头,明晚老船坞,八两哥等你。”
老船坞是渝复老码头改造成的江湖菜馆,木桩当桌,乌篷作顶,灯笼是油纸糊的,写着“风调雨顺”。季秋水换下了前一晚的藏蓝套裙,穿一件月白亚麻衬衫,袖口挽两折,像随时准备撸起袖子谈生意。
民营老总们不讲级别讲辈分。周汉生初中毕业,身家百亿。
第二天晚上,季秋水携着县委办陈明副主任,陪同县委周国栋书记一同来到老船坞。
季秋水一进门就嚷嚷:“秋水丫头,我跟你爸当年一起挑过石灰,你得让我坐主位!”
陈明事先有交代:“民营场子,尊老不尊官。”
于是,周汉生坐了主位,县委书记周国栋甘当“主陪”,笑称:“今天我是给老哥哥们跑堂的。”
酒是二十年陈的渝复烧,坛口封泥拍开,香气冲得人眼眶发热。周汉生拍桌子:“先干三碗,再谈项目!”
季秋水第一次见“海喝”。没有服务员,她亲自拎壶,从周汉生开始,顺时针转一圈。酒液在粗瓷碗里晃荡,映出一张张被岁月雕刻的脸——有人缺指,有人断眉,都是当年闯码头留下的勋章。
轮到季秋水敬酒,她双手捧碗,声音脆亮:“周叔,您当年挑石灰走出渝复县,今天挑项目走回来。石灰变成钢构,钢构再变成家乡的桥——这碗酒,敬您的g桥,也敬我们过桥的运气!”
周汉生愣了半秒,突然大笑:“老周,这丫头有你的风范!”
民营场子讲究“养鱼”——杯里剩酒是交情。季秋水却发现,有位做光伏的小老板刘总,每次举杯都只是舔一舔。她悄悄问:“刘总,胃不好?”
刘总苦笑:“昨晚刚陪银行喝到胃出血。”
季秋水转身让老板上了一壶温热的蜂蜜水,亲自端到刘总面前:“您用这个敬周叔,周叔不会挑理。”
果然,周汉生大手一挥:“老刘,养身体就是养项目,喝!”
两周后,国能电投的50亿光伏大基地项目签约,周汉生的钢构产业园也敲定返乡。县委办例会上,陈明罕见地点名表扬:“小季,两场酒,两种打法,分寸火候都在线。”
季秋水在笔记本上添了一行字: “酒桌不是战场,是道场。杯里装的不只是酒,是政策、是人情、是山河。”
夜里,她独自走在渝复堤上,手里拎着一瓶没开封的渝复烧——周汉生送她的“庆功酒”。月光洒在江面,碎成千万片银子。
她突然明白,自己真正学会的,不是怎么倒酒,而是怎么在规矩与变通之间,找到那条叫“渝复”的路。 瓶口的红绸在风中轻轻摆动,像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