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要离校的日子,空气里飘着散伙饭的酒气,连校园里的风都带着离愁。
我们最后的聚餐定在校外那家“学子居”,四年里不知来吃过多少回,油腻的圆桌磨出了包浆,塑料凳腿总晃,但是价格实惠,味道也不错,成了大家最合适的饯行地。
傍晚时人陆续到了,大半是527宿舍的,也混着法学院、农学院的熟脸。
一进门就被热气裹住:啤酒沫子的腥气、红烧带鱼的酱香,缠在一块儿往鼻孔里钻。
角落里早有人凑着历华飞说话,递烟的手都带着笑,火柴擦地亮起来,映得那人脸上堆着的褶子都透着殷勤。
527的室友们早各有了去处,历华飞穿得最扎眼,一身深灰西装,法学院的他要去省检察院,报到证都攥在手里了,时不时亮出来让旁人瞅一眼。
陈朋揣着机电系的毕业证,签了南方一家厂子,笑着说“先去拧几年螺丝,将来争取当高管”。
赵磊运气俏,进了供电所,这年头电还金贵着,供电所的差事可是旁人眼热的铁饭碗。他正拍着胸脯跟人许诺:
“以后谁家跳闸断电,甭管几点,找我随叫随到!”。嗓门亮得很,倒像把“体面”两个字挂在了脸上。
周明宇早跟省城一家律师所搭了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沉得很,倒有几分老派律师的样子。
马壮进了河清县农业局,参公编制。林薇就坐在他旁边,农学院的她也签了河清县农业局,俩人凑成了“县局双职工”,笑起来眼角都沾着甜。
苏玲玲坐在隔壁桌的角落,省农科院的实习留用通知她没细说,只是那天在镜湖旁提过一句“不走了”。她穿了条新的淡蓝裙子,领口别着个小小的珍珠扣,是我没见过的样式。
正闹着,辅导员王老师掀帘进来了。他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两瓶二锅头:
“来晚了来晚了!给同学们赔个罪!”
他径直往历华飞那桌走,路过我和马壮时,只匆匆拍了拍我肩膀:“林涛啊,好样的!为学校争光了!”
但语气不如转头对历华飞的热乎,“华飞,听说去省检了?厉害!将来叔要是有案子,还得找你参谋!”
历华飞赶紧站起来递烟:
“王老师客气了,都是您教导得好。”
两人笑着碰了碰肩膀,王老师顺势坐下来,酒瓶“咚”地搁在桌上,竟没再往我这边看一眼。
后来我上厕所路过他们桌,听见王老师压低声音笑:
“总算把选调生的指标凑齐了,今年评优稳了……”原来他在动员会上说的“基层是熔炉”,不过是为了完成指标的场面话。
酒过三巡,历华飞成了全场的焦点。他端着酒杯在各桌间转,袖口的白衬衫露出来,衬得旁人的旧t恤格外寒酸。
有人追着他问:“华飞,省检是不是天天见大官?”
他摆摆手:“都是工作,谈不上大官。”
话刚落,就有人凑上来:“我表哥在郊区派出所,能不能托您给打听打听,啥时候能调回城?”
连带着几个女生也围过去,问他“检察院招不招书记员”,眼里的光亮得像要把人烧化。
马壮正闷头啃酱骨头,含糊地说:
“管他们呢!喝酒!涛哥,咱俩干一个!到了河清县,咱哥俩就是难兄难弟!”
我端起面前的啤酒,猛的大喝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时,带着股子苦,呛得人眼眶发热。
瞥向隔壁桌,苏玲玲正和几个女生说话,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白。她偶尔朝我这边看一眼,目光像羽毛似的,轻轻扫过就挪开,快得像错觉。
自那天镜湖旁不欢而散,我们之间就隔了层薄纱,客气得很,却谁也没敢先捅破。
“来来来!大家安静一下!”
历华飞突然敲了敲杯子,搪瓷杯沿撞出刺耳的响,饭馆里的嘈杂声小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今天,是咱们宿舍最后一次大聚!四年同窗,缘分难得!我历华飞不才,承蒙大家抬举,先干为敬!”他一仰脖,杯子底朝了天,赢得一片叫好。
放下杯子时,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和马壮这边,嘴角勾出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当然,咱们宿舍人才济济!像赵磊,进了南方电网,将来家里停电了,找他准没错!”
赵磊愣了愣,随即咧开嘴笑,举着杯子站起来:“没错!以后谁家电表跳闸,随时喊我!”逗得满桌人笑。
历华飞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种刻意的、浮夸的赞叹:
“更有像我们林涛同学这样的!贵南省首届选调生考试,状元!第一名啊!”
他把“状元”和“第一名”咬得格外重,像怕人听不清,果然引了阵附和的笑。
“这份荣誉,实至名归!”他手往空中一扬,像在发表演说,“更难能可贵的是,林涛同学主动放弃了省城优渥的条件,积极响应号召,奔赴咱们省最艰苦、最需要人才的河清县!”
他环顾四周,眼里的戏谑藏都藏不住:
“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奉献精神!让我们为林镇长即将开始的‘伟大征程’,干杯!”
“干杯!林镇长!”
“林镇长,苟富贵勿相忘啊!”
哄笑声、起哄声、酒杯碰撞声搅成一团,像锅沸了的粥。
那些目光又齐刷刷聚过来,有揶揄,有怜悯,还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我看见马壮攥紧了拳头,骨节都白了,想站起来却被我按住了。
我眼睛往苏玲玲那瞟了一下,她低着头,侧脸绷得很紧。
我知道历华飞在羞辱我,用这种裹着糖衣的刀子,可奇怪的是,心里没有预想的愤怒,反倒是一片冷生生的平静。
我甚至朝他那边微微举了举杯,算是应了。
然后一仰头,将杯里的苦水一饮而尽,辛辣感从喉咙烧到胃里,却奇异地烧掉了些东西,那些犹豫,那些不安,还有对旁人目光的在意,好像都随这口酒咽了下去。
酒席散时已近半夜,人群三三两两往学校走,苏玲玲忽然走到我面前,
“明天几点的车?”她声音很平,只有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颤,泄了点没说出口的情绪。
“早上七点,西门车站。”
“嗯。”她点点头,沉默了一下,
“林涛,我还是那句话。路是你自己选的,希望…你别后悔。”
她抬起头,路灯的光映在她眼里,亮亮的,却不是从前那种带着暖意的亮,而是一种疏离的、带着审视的目光。“保重”。
说完,她没再看我,转身往女生宿舍走,淡蓝的裙摆扫过路面的石子,背影越来越远。
马壮凑过来,往我手里塞了瓶矿泉水:“漱漱口。”
他瞥了眼苏玲玲的背影,又看了看我手里的布包,闷声说:
“等将来咱俩在河清县干出点样子,再回来让他们看看。”
我点点头,望着远处历华飞被众人簇拥着往校门口走,望着苏玲玲消失的方向。城市的霓虹闪烁不定,勾勒出一个繁华又冷漠的轮廓。那里有历华飞们的坦途,也有苏玲玲期望的安稳。
而我要去的,是一个被这片璀璨灯火遗忘的角落。
夜风裹着酒气往身上扑,我忽然觉得,这桌散伙饭或许不是终点。
将来若真能在河清县干出点事,或许有一天,这些人还能再凑到一块儿,只是那时,酒杯该往谁面前递,目光该往哪儿落,怕是会不一样了。
马壮撞了撞我胳膊:“走了,回去收拾东西。”
“走。”我应着,扶住摇摇晃晃的马壮,转身,走向宿舍楼那片昏暗的灯光,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