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渊的黎明，总是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宣纸，缓慢而无情地铺满天空。没有鸟鸣，没有晨风，只有凝固般的死寂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血腥与腐朽的寒意。山坳深处，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兀自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
凌昊靠坐在岩石旁，依旧闭目调息。经过一夜的休养和药力化开，他脸上那层骇人的死灰色淡去了不少，呼吸也远比昨日平稳悠长，但眉宇间深锁的疲惫与痛楚，以及周身散发出的虚弱气息，依旧昭示着他距离康复还有漫长而艰难的路要走。他的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屈起的膝上，另一只手则被我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过，掩住了下面狰狞的伤口。
我几乎一夜未眠，守在他身边，时刻留意着他的气息变化，不时为他渡入一丝温和的太阴赤阳之力，滋养他受损的经脉，驱散试图反扑的残余煞毒。此刻，天际那抹顽固的灰白渐渐变得清晰，我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强打起精神，从随身的储物袋中取出最后一点干净的清水和仅存的干粮。
水囊已经见底，干粮也只剩下几块硬邦邦的粗面饼。落魂渊绝非久留之地，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稳定的食物和水源，以及更安全的藏身之所。蚀魂宗的追兵绝不会善罢甘休，每一次停留都意味着成倍的风险。
我掰了一小块饼，凑到凌昊唇边，轻声道：“凌昊，吃点东西。”
他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黑眸中，虚弱依旧明显，但昨日初醒时的涣散与迷茫已褪去，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只是这锐利被一层厚重的疲惫所笼罩。他看了看我手中的饼，又抬眼看了看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难掩的憔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你先吃。我……还不太饿。”
我知道他在逞强，重伤初愈，身体急需补充能量。但我没有戳破，只是固执地将饼又往前递了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必须吃一点，伤口才能好得快。”
他沉默地看了我片刻，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终是微微张口，就着我的手，缓慢地将那一小块饼咽了下去。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显然吞咽对他而言依旧痛苦。
我又将水囊凑到他唇边，喂他喝了少许清水。做完这一切，我才拿起剩下的饼，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饼很硬，硌得牙床生疼，味同嚼蜡，但为了保持体力，我必须吃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言的沉重。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单纯的保护与被保护，也不是最初的猜忌与利用，而是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糅合了愧疚、感激、依赖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牵绊的复杂情感。这种情感沉甸甸的，让每一次对视和简单的对话，都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吃完简陋的早餐，我收拾好东西，看向凌昊：“感觉怎么样？能试着走动吗？这里不能久留。”
凌昊尝试着动了动身体，立刻牵扯到胸腹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才沉声道：“可以……勉强支撑。但速度……快不了。”
“没关系，我们慢慢走。”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我扶你。”
他看了看我伸出的手，又抬眼看了看我，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复杂。他没有拒绝，而是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搭在了我的小臂上。他的手掌依旧冰凉，但触碰的瞬间，我能感觉到他指尖几不可察的微微颤抖。
我用力支撑起他大部分的重量，他则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咬着牙，借助我的搀扶和岩石的支撑，一点点站了起来。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让我也踉跄了一下，但我们终究是站稳了。
“走吧。”他低声道，声音因忍痛而有些压抑。
我点了点头，搀扶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着山坳外走去。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凌昊的呼吸粗重而压抑，我的手臂也因为承担着他的重量而酸痛不已。但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向前挪动。
脚下的土地泥泞而坎坷，布满碎石和不知名的腐朽植物。周围的雾气依旧浓重，遮挡着视线，只有远处落魂渊那永恒翻滚的黑雾，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我们必须尽快远离这片区域，寻找一处相对安全、易于隐蔽和获取资源的地方。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我们才艰难地挪动了几里路。凌昊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搭在我手臂上的力道也越来越沉。我知道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休息一下。”我扶着他靠在一棵枯死扭曲的古树旁，让他缓缓坐下。自己也累得几乎虚脱，靠坐在他身边，大口喘息着。
短暂的沉默后，凌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清羽……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他并没有看我，目光望着远处朦胧的雾气，侧脸线条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
“如果不是你……”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我恐怕已经……”
“别说这些。”我打断他，心中涌起一股酸涩，“是你先救的我。在黑风寨，在落魂渊……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头，黑眸深深地看着我，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那不一样。我救你，是责任，是……承诺。而你救我，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我们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是超越了责任和承诺的，更纯粹、更本能的东西。
我避开他过于深沉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鞋尖，轻声道：“我们……是同伴，不是吗？一起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同伴……”凌昊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是啊……同伴。”
休息了片刻，我们继续上路。这一次，我们没有再交谈，但彼此扶持的手臂，却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在这绝望的深渊之畔，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和温度。
又前行了一段路，地势开始微微抬高，周围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我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
“有水声！”我精神一振，有水源就意味着生存的希望更大。
凌昊也侧耳倾听，点了点头：“方向没错。小心些，靠近水源的地方，也可能有危险。”
我们更加谨慎地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挪去。穿过一片稀疏的、叶片呈现不健康暗紫色的树林，眼前出现了一条狭窄但水流湍急的溪涧。溪水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散发着淡淡的腥气，显然也被落魂渊的煞气所污染，不能直接饮用，但至少可以用来清洗伤口和临时取水处理后饮用。
在溪涧上游不远处，我们发现了一个被茂密藤蔓遮掩的、半陷入地下的天然岩洞。洞口狭窄隐蔽，内部空间却不算小，干燥通风，是个理想的临时藏身之所。
“就在这里暂时落脚吧。”凌昊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做出了决定。
我将他扶进洞内，找了一处相对平坦干燥的角落让他坐下休息。然后，我迅速在洞口布置了几个简单的预警和隐匿的小禁制，虽然粗糙，但聊胜于无。
做完这一切，我才真正松了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我靠坐在洞口内侧，望着洞外那片被藤蔓切割成碎片的、灰白色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我们暂时安全了。但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凌昊的伤势需要时间恢复，蚀魂宗的威胁如影随形，而母亲和狐族的真相，依旧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了我放在膝上的手背。
我微微一颤，转过头，对上凌昊深邃的目光。他的手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份触碰，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
“别怕。”他看着我，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看穿了我内心的不安，“我们会活下去的。然后……一起去弄清楚一切。”
我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然，心中的彷徨似乎被驱散了一些。我反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用力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