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北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傍晚时分还透着些微夕阳，转眼间乌云就像被打翻的墨汁，顺着园区灰蒙蒙的天际线漫开，没等管理人员吹响收工的哨子，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铁皮屋顶被雨砸得噼啪作响，像是无数根细针在扎着人心，陈韵缩在隔间里，借着昏黄的台灯修改明天要交的宣传海报——那是刘嘉鑫特意交代的，要印上“新人奖励”的字样，她却在角落偷偷画了半片银杏叶，那是小时候和漆娇、贾钥熙在学校后山捡过的叶子，万一这海报能流出去，说不定有人能认出。
门被推开时，雨水混着冷风灌了进来，陈韵下意识地把海报往抽屉里塞，抬头就看见刘嘉鑫站在门口。他没穿平时那件黑色皮衣，换了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卫衣，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贴在额前，少了些平时的冷冽，多了几分狼狈。他手里攥着个铁皮酒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有些涣散，显然是喝了不少酒。
“出来。”刘嘉鑫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带着酒气，却没了往日的命令感，更像是一种疲惫的请求。陈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海报叠好放进抽屉，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跟着他走进雨里。
园区的走廊没遮没挡，雨水很快打湿了陈韵的袖口，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刘嘉鑫像是察觉到了，脚步慢了些，把手里的酒壶递过来：“喝点，暖身子。”那酒壶是铁制的，带着他手心的温度，陈韵摇摇头，她记得小时候爸爸喝多了酒就会发脾气，对酒总有种本能的抗拒。刘嘉鑫也不勉强，自己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顺着风飘进陈韵鼻子里，她皱了皱眉，却看见他喉结滚动时，脖颈处露出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的。
两人走到园区最角落的仓库前，刘嘉鑫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仓库里堆着些废弃的桌椅，还有几个落满灰尘的纸箱，他走到最里面的角落，靠着墙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木箱：“坐。”
陈韵小心翼翼地坐下，木箱上的灰尘沾了满裤腿，她却不敢拍——在园区待了这么久，她早就学会了“顺从”，尤其是在刘嘉鑫面前。雨还在下，仓库的窗户破了个洞，雨水顺着窗沿流下来，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外面忽明忽暗的路灯。
“你见过死人吗？”刘嘉鑫突然开口，声音被雨声盖得有些模糊，却让陈韵的后背瞬间绷紧。她想起刚进园区时，同屋那个拒绝学话术的女孩，被管理人员拖到院子里殴打，后来就再也没见过，有人说她被扔去了后山，也有人说她被卖到了更偏僻的园区。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刘嘉鑫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又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卫衣上，晕开深色的印子：“我第一次见死人，是十二岁。”
陈韵猛地抬头，十二岁——那时候她还在国内读小学，每天放学都会和漆娇去校门口买，而刘嘉鑫，却已经在这样的地狱里见过死亡。
“我爸是做木材生意的，在缅甸有个合作方，是我叔叔介绍的。”刘嘉鑫的眼神飘向窗外，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我叔叔一直眼红我爸的生意，就联合那个合作方，说要带我们去‘考察新项目’，结果车开到半路，就被人拦下来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壶的边缘，声音越来越低：“那些人拿着刀，把我爸和我妈推下车，我听见我妈喊我的名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人打晕了。等我醒过来，就在这个园区——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是个更小的作坊，到处都是血腥味。”
陈韵的心揪了起来，她想起自己刚进园区时的绝望，可她至少还有“回国”的念头，而十二岁的刘嘉鑫，失去了父母，连求救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说我爸欠了钱，要我替他‘还债’，每天让我去搬货，搬不动就打。”刘嘉鑫抬起手臂，撸起卫衣的袖子，陈韵这才看清，他的小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手肘一直延伸到手腕，像是被刀划开后没好好处理，疤痕边缘有些凸起，颜色也比周围的皮肤深，“有一次我搬不动木箱，他们就用美工刀划我，说‘再不动，就把你手剁了’。”
雨水还在砸着窗户，陈韵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之前刘嘉鑫说的“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死”，原来这些话不是随口说的，是他用十二岁的疼痛换来的。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碰一下那道疤痕，却在快要碰到时停住了——她怕触碰到他的伤口，更怕打扰这份难得的坦诚。
刘嘉鑫却像是没在意，把手臂凑过来些：“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叔叔给那些人钱，让他们把我扔在这里，他好吞了我家的生意。”他的声音里没了酒气，只剩下冰冷的恨意，“我在那个小作坊待了三年，每天都在想怎么活下去，怎么报仇。有一次作坊里的人内讧，我趁乱抢了一把刀，捅了那个总打我的人，然后跑了出来。”
“跑出来之后呢？”陈韵忍不住问，她想象不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在缅北的丛林里怎么活下去。
“跑出来？”刘嘉鑫笑了，带着自嘲，“缅北到处都是这样的园区，我跑了没两天，就被现在这个园区的人抓了回来。”他顿了顿，又灌了口酒，“不过这次运气好，当时的老大看我敢拿刀，就让我跟着他，从最底层的‘看门人’做起，慢慢爬到现在的位置。”
他放下酒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掌心有厚厚的茧，指缝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烟味：“我杀过两个人，一个是当年抓我的人，一个是想抢我位置的人。在这里，你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
陈韵沉默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恨这个园区，恨这里的暴力和绝望，可眼前的刘嘉鑫，既是这个园区的“老大”，也是这个地狱里的受害者。她想起之前赵虎递纸条拉拢她时，刘嘉鑫当着所有人的面护着她，想起他给她安排单独的隔间，让她不用再去话务组——这些举动，到底是因为她有“设计”的价值，还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雨势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些微暗沉的光，仓库里的霉味似乎淡了些。陈韵看着刘嘉鑫手臂上的疤痕，突然开口：“等出去了，我帮你设计一个纹身，盖住这些伤疤。”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安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刘嘉鑫愣住了，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涣散，也没有了冰冷，只剩下错愕。他盯着陈韵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纯粹的善意——那是他在缅北待了十几年，从未见过的眼神。
过了好一会儿，刘嘉鑫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陈韵第一次见他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自嘲的笑，而是带着些微暖意的笑。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仓库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理人员的喊叫：“嘉鑫哥！不好了！赵虎带着人去查陈韵的隔间了！”
刘嘉鑫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冽，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地上的酒壶，对陈韵说：“你待在这里，别出去！”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冲出仓库，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陈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赵虎去查她的隔间——那里还放着她画了银杏叶的海报！她想起赵虎之前递纸条时阴狠的眼神，想起他被刘嘉鑫教训时不甘的表情，要是被他发现海报上的秘密，不仅她会遭殃，说不定连刘嘉鑫都会被牵连。
她忍不住站起身，想跟着出去看看，可刚走到仓库门口，就听见外面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呵斥声。雨又开始下了，比刚才更大，像是要把整个园区都淹没。陈韵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刘嘉鑫能不能护住她，更不知道那张藏着求救信号的海报，会不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仓库的窗户还在漏雨，水洼里映着外面闪烁的灯光，忽明忽暗，就像她此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