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内院的青石小径时,夕阳的余晖正沿着飞檐的棱角缓缓流淌,将亭台楼阁的影子拉得老长。沐暃跟在老者身后,手里还攥着那两壶喝剩的忘忧酿,酒液随着脚步轻轻晃荡,散出淡淡的醇香。老者走得看似缓慢,脚下却像踩着无形的风,不多时便穿过了三道巡逻岗哨,连守值弟子的目光都未曾在他们身上多做停留。
“到了。”老者忽然停在一片开阔的空地前。
这里约莫半亩大小,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边缘长着几丛半枯的茅草,显然是平日无人问津的角落。空地中央有块磨盘大的青石,表面光滑如镜,不知被多少人坐过,竟泛着温润的光泽。远处的练武场传来兵刃交击的脆响,隐约还能听到弟子们的喝喊声,却被这方空地的寂静衬得格外遥远。
老者转过身,将空了的酒葫芦别回腰间,目光落在沐暃手中的山河刀上。那青灰色的刀身在暮色里泛着沉稳的光,刀鞘上的山川纹路被汗水浸得发亮,显然是常年摩挲的缘故。“把你的刀给我。”
沐暃没有迟疑,解下刀鞘,握住刀柄轻轻一抽,青灰色的刀身带着细微的嗡鸣滑出,刀光映得他眼底一片清亮。他手腕一翻,将刀柄朝向老者,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山河刀,入手便觉一股熟悉的沉坠感。他掂量了两下,指尖拂过刀刃上的寒光,又摸了摸刀背的纹路,像是在与一位老友重逢。“这刀倒是跟你挺像,看着朴实,内里却藏着股韧劲儿。”他抬眼看向沐暃,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小子,接下来你看好了,这‘劈山式’的真正威力,可不止你平日里练的那些。”
沐暃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目光紧紧锁在老者手中的刀上。自修炼《山河刀经》以来,他对“劈山式”的理解始终停留在“刚猛”二字上,拼尽星力挥出刀芒,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此刻终于有机会得见真髓,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老者没有立刻出刀,反而闭上了眼睛。他双脚分开与肩同宽,稳稳地站在空地中央,手中的山河刀自然下垂,刀尖贴着地面,仿佛与周围的黄土融为了一体。暮色渐浓,风吹过茅草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周身的气息渐渐变得悠远,像是一柄藏于鞘中的古剑,看似沉寂,却藏着能斩断山河的锋芒。
沐暃大气都不敢喘,他能感觉到老者体内的星力正在悄然流转,并非如他那般聚于丹田,而是散入四肢百骸,连指尖都透着淡淡的光华。这种流转方式轻柔却绵密,与他平日强行催动星力的法子截然不同。
“呼——”老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半眯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仿佛盛着两团星火,目光落在空地边缘的那丛茅草上。他手腕轻轻一抖,山河刀突然抬起,刀身与地面呈三十度角,青灰色的刀芒在暮色里一闪而过。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撕裂空气的锐啸,甚至连星力波动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但沐暃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只见老者手腕微沉,山河刀顺着一个极其微妙的弧度劈下,刀光掠过之处,空气仿佛被剖开一道无形的缝隙。那丛半枯的茅草依旧立在原地,叶片甚至没有丝毫晃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沐暃正想开口,却见老者手腕再次轻转,刀背在空气中轻轻一敲。
“嗤——”
一声轻响,那丛茅草突然从根部断裂,整整齐齐地倒在地上,断口光滑如镜,连最纤细的草茎都没留下一丝毛刺。更诡异的是,断口处没有半点星力灼烧的痕迹,仿佛是被岁月自然磨断一般。
“这才是‘劈山式’。”老者将山河刀扛在肩上,语气平淡,“你平日里练的,不过是用星力硬砸,看着唬人,实则浪费了大半力气。真正的劈砍,讲究的是‘顺’——顺着力道,顺着星流,顺着天地的纹理,就像水流过石头,看似轻柔,却能穿石而过。”
沐暃呆呆地看着那丛断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老者出刀的弧度。他终于明白自己缺了什么——他总是想着“劈断”,用蛮力对抗目标的韧性,却从未想过顺着目标的肌理发力,让刀势如水流般渗透,以最小的力气达成最大的效果。
“来,你试试。”老者将山河刀扔了过来。
沐暃连忙接住,刀柄上还残留着老者的温度。他走到另一丛茅草前,学着老者的样子站定,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星力散入四肢。可越是刻意控制,星力反而越发滞涩,聚在丹田处不肯动弹。
“放松。”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想着控制,就当星力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像抬手抬脚一样自然。”
沐暃依言放松身体,不再刻意催动星力。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忽然感觉到丹田处的星力池微微一动,一缕青灰色的星力顺着经脉缓缓流到手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
就是现在!
他心中一动,手腕抬起,山河刀循着记忆中那个微妙的弧度劈下。
“铛!”
刀身撞上坚硬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那丛茅草晃了晃,几片枯叶飘落,根部却完好无损。
“不对。”老者摇了摇头,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道弧线,“你看这弧度,不是从肩到腰的硬甩,而是从手腕起势,借着肘的转动带起臂力,最后用腰劲轻轻一送,就像甩鞭子,力点在梢,不在根。”
他拿起枯枝,手腕轻轻一抖,枯枝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末端竟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看到了吗?力是活的,不是死的,要让它像蛇一样,能屈能伸,能刚能柔。”
沐暃盯着地上的弧线,又看了看老者抖枯枝的动作,突然想起在地府镇与白灵交手时,她的枪杆总是能顺着他的刀势扭转,用巧劲卸去他的力道。那时他只觉得对方招式刁钻,此刻才明白,那是对力道的极致掌控。
他再次站定,闭上眼睛,将所有杂念抛开。脑海里不再想着“劈断茅草”,而是回想水流过岩石的姿态,回想风拂过树梢的弧度。丹田的星力再次缓缓流转,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引导,只是任由那缕青灰色的光华顺着经脉蔓延,直到指尖微微发麻。
“喝!”他低喝一声,手腕轻抬,山河刀自然落下。
这一刀没有用多少力气,刀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周围的风、地上的土、甚至远处传来的兵刃声都融为了一体。
“嗤——”
刀光掠过,那丛茅草依旧立在原地。
沐暃心中一沉,正要叹气,却见茅草突然从中间裂开,向两侧倒下,断口虽不及老者劈的那般光滑,却也远比他之前用蛮力砍的整齐。
“有点意思了。”老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许,“记住这种感觉,星力不是你用来打架的工具,而是你身体的延伸,是你与天地对话的桥梁。什么时候你能让刀势顺着风走,顺着光流,‘劈山式’才算真正入门。”
沐暃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地上的断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他练了三个月的“劈山式”,今日才算摸到真正的门槛。这种感觉就像蒙眼走了许久的路,突然有人掀开了蒙眼布,让他看清了脚下的台阶。
“再来。”他握紧山河刀,走到下一处茅草前。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空地上的身影不断重复着挥刀的动作。时而有巡逻的弟子路过,听到空地里传来的“嗤嗤”声,好奇地探头张望,却只看到一个少年在对着茅草挥刀,旁边站着个老神仙似的老头,便又摇摇头走开了。
他们不知道,这片无人问津的空地上,正上演着一场足以改变少年修行之路的蜕变。
老者靠在那块磨盘大的青石上,看着沐暃一遍遍调整刀势,偶尔开口指点两句,更多的时候只是捻着胡须,看着天边的星辰慢慢亮起来。腰间的酒葫芦被他取下来又挂回去,最终还是没舍得再喝一口,仿佛怕惊扰了少年与刀的对话。
夜风吹过,带着内院特有的草木清香。沐暃的额角渗出了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黄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挥刀的动作越来越慢,却越来越稳,每一刀落下,都带着风的轨迹,光的温度。
当第一缕月光爬上空地边缘的茅草时,沐暃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站在原地,望着满地整齐断裂的茅草,握着山河刀的手微微颤抖,不是累的,是激动的。
他终于明白老者说的“顺”是什么意思了。
那不是妥协,不是退让,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像大地包容河流,像天空承载飞鸟,看似无声,却蕴藏着无可匹敌的韧性。
“差不多了。”老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今日就到这里,回去之后好好琢磨,明日我教你‘定川式’的守中带攻之法。”
沐暃连忙收刀,躬身道:“多谢前辈。”
老者摆了摆手,转身向空地外走去,月光洒在他的白袍上,像是镀了一层银霜。“记住,刀法练的不是刀,是人。人若通透,刀自锋利;人若滞涩,刀再利也无用。”
沐暃望着老者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山河刀,青灰色的刀身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握紧刀柄,转身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脚步踩在黄土上,发出沉稳而坚定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