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还在殿宇间回荡，余音裹挟着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百官怀着各异的心思，沉默地鱼贯而出，唯有脚步踏在冰冷金砖上的细碎声响，暴露着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汹涌。
江离芷并未直接回长公主府。她的銮驾穿过重重宫墙，停在了靠近外朝的一处僻静暖阁前。此处名为“静思阁”，平素少有人至，是她偶尔处理机密事务的所在。
阁内早已备好银丝炭火，暖融如春，驱散了从朝堂带回的一身寒气。她褪下繁重的朝服，换上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未佩珠钗，只松松挽了个髻，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窗外是几株瘦竹，积着未化的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她手中把玩着那截梅枝，三日过去，花苞并未绽放，也未枯萎，只是维持着那种将开未开的倔强姿态，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殿下，墨将军求见。”贴身女官敛秋悄步而入，低声禀报。
来得真快。江离芷指尖一顿，将梅枝轻轻放在身旁的矮几上。“请。”
脚步声沉稳，由远及近。墨羽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只是卸去了朝堂上的冷硬，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无关紧要的狩猎。
“末将墨羽，参见殿下。”她拱手行礼，姿态无可挑剔，目光却已径直落在江离芷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将军不必多礼。”江离芷抬手虚扶，目光扫过她，“坐。”
墨羽依言在对面坐下，身姿挺拔，即便是在这暖阁软榻之间，也依旧带着军旅的硬朗。
“将军此次，当真是送了一份‘厚礼’。”江离芷端起手边的暖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李崇明倒台，朝野震动，将军可还满意？”
墨羽唇角微勾，自己执起茶壶，也斟了一杯，动作不疾不徐。“殿下雷霆手段，末将佩服。若非殿下当机立断，只怕那赵覃还要设法拖延，平添变数。”
她轻轻吹开茶沫，啜饮一口，才继续道：“只是，打草惊蛇。赵覃此刻，怕是如同受了惊的毒蛇，正缩回洞中，琢磨着如何反噬。”
“本宫就怕他不反噬。”江离芷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若一直龟缩不出，本宫反倒不好下手。如今他动了，尾巴自然也就露出来了。”
她看向墨羽，目光锐利：“李崇明倒台，空出来的户部尚书之位，将军以为，何人可堪此任？”
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交换。墨羽递来了刀，江离芷挥了出去，现在，该是论功行赏，或者说，是巩固联盟的时候了。
墨羽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壁上轻轻划过。“户部掌管天下钱粮，位置关键，必须是我们的人，至少，不能是赵家的人。”她抬眸，直视江离芷，“殿下心中，想必已有人选。末将初回京城，于朝中人事，不如殿下洞悉。”
她将皮球轻轻踢了回来，既表明了自己不越界插手核心人事的态度，又点明了自己“局外人”的身份，需要江离芷给予更多的信任和资源。
江离芷心中冷笑，好个以退为进。
“本宫确有一人，”她也不绕弯子，“吏部右侍郎，张珩。此人能力不俗，素有清名，最重要的是，他与赵家，素有旧怨。”
墨羽略一沉吟：“张珩……末将略有耳闻。听说他为人方正，甚至有些迂腐。殿下能确保他……听话吗？”
“方正有方正的好处。至少，他不会像李崇明那般贪得无厌。”江离芷淡淡道，“至于听话……本宫自有办法让他明白，谁才能给他施展抱负的平台，谁才是他真正的靠山。”
她话锋一转，眼神带着深意看向墨羽：“倒是将军，如今圣眷正隆，又立下大功，想要什么？除了一个能让刀施展的持刀人，总该有些更具体的东西。”
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茶香与一种无形的张力。
墨羽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小几，目光落在江离芷颈间。今日她未戴那赤金红宝项圈，露出一段纤细优美的脖颈，白皙肌肤在月白常服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脆弱易折。
“末将想要的……”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危险的蛊惑，“方才在殿上，看着殿下发号施令，威仪万千的模样，忽然觉得，那困住殿下的锁链，似乎也并非全无是处。”
江离芷瞳孔微缩。
墨羽的指尖，隔空轻轻点了点江离芷脖颈的位置，仿佛在描摹那并不存在的锁链轮廓。
“至少，它让末将知道，该从哪里入手，才能……”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牢牢握住殿下。”
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骤然升高。
江离芷感到一股战栗从尾椎骨窜起，并非全然是愤怒，还有一种被猛兽盯上、被同类识破的刺激感。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将军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是么？”墨羽收回手，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慵懒神态，仿佛刚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是随口一提，“那或许是末将看错了。毕竟，殿下才是持刀人。”
她在提醒江离芷，彼此的位置。却也留下了足够引人遐想的空间。
江离芷凝视着她，良久，忽然轻笑出声，带着几分自嘲，几分了然。
“墨羽，你真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我的殿下。”墨羽举杯，以茶代酒，向她致意。
一场没有硝烟的博弈，在暖阁茶香中暂时告一段落。谁也没有完全占据上风，但一条更紧密、也更危险的纽带，已然将两人缠绕得更深。
窗外，寒风卷着雪沫，敲打着窗棂。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风暴眼中，两只困兽正在彼此试探着獠牙，筹划着如何将这囚笼，彻底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