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东南隅,毗邻格物院的一片原本闲置的官地,如今被高大的围墙圈起,内部几座崭新的青砖建筑已然落成。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由代宗皇帝御笔亲书的匾额——“长安新学”。这里,便是杜丰力排众议,倾注心血推动设立的教育试点,一所试图打破千年传统、为帝国未来播撒新种子的学堂。
清晨的阳光洒在学堂宽阔的操场上,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丝疑虑、好奇与隐隐的对抗。今日是新学正式开课的日子,然而前来报到的学子,数量却远未达到预期,且成分复杂。其中有少数几位是朝中支持改革的中低层官员子弟,他们脸上带着几分冒险的兴奋;更多的是格物院、将作监一些工匠和低级事务官的子弟,他们神情拘谨,眼神中既有对知识的渴望,也有一丝身处陌生环境的不安;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十几名由杜丰亲自下令,从军中勋烈、阵亡将士后代中遴选出的少年,他们站姿笔挺,眉宇间带着一股野性与韧劲。而传统士大夫家族,几乎无人将子弟送来。
学堂正堂,气氛更是微妙。被杜丰延请来担任“祭酒”(校长)的,是一位年过花甲、致仕多年的老翰林,姓王,以学问渊博、品性端方着称,但也正因其传统,对杜丰这套“新学”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挣扎。而担任“博士”(教师)的,则更是五花八门:有格物院那位痴迷于矿物研究的陈博士,有精通算术、曾参与漕运核算的户部老吏,有从水师讲武堂抽调来的、皮肤黝黑的航海教习,甚至还有一位被凌素雪“推荐”来的、精通数种胡语及地理的“前”丝路翻译。这样一支师资队伍,在大唐乃至整个华夏教育史上,都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开课仪式简单而肃穆。王祭酒念了一段勉励向学的圣贤文章,语调平稳,却难掩其中的一丝茫然。他实在不知,该如何用圣贤之道,来解释接下来要传授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学问。
第一堂课,便是由陈博士讲授的“格物初识”。当陈博士命人抬进那具袋鼠标本、鸸鹋骨骼、各种矿石标本,以及一幅巨大的南溟大岛动植物图谱时,堂下顿时一片哗然。那些工匠子弟和军烈子弟瞪大了眼睛,满是惊奇。而几位官员子弟则皱起了眉头,窃窃私语。
“肃静!”王祭酒不得不出声维持秩序,眉头紧锁。
陈博士却不管这些,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指着袋鼠的育儿袋,激动地讲解着这种独特的哺乳方式,又拿起一块煤矿和一块铁矿石,用力敲击,讲述着它们在黑金谷如何相伴而生,以及它们对于“蒸汽之力”的意义。他口中的“杠杆”、“浮力”、“矿物结晶”、“物种演化”等词汇,对大多数学生而言,如同天书。
“博士!”终于,一位官员子弟忍不住起身,带着世家子特有的傲慢发问,“学生敢问,知晓这禽兽如何育儿,顽石如何生成,于治国平天下,于修身齐家,有何益处?莫非我等寒窗苦读,将来便要去与袋鼠为伍,与煤块为伴吗?”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了不少附和的目光,连王祭酒也微微颔首,这同样是他心中的疑问。
陈博士愣了一下,他擅长研究,却不善辩驳,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堂后传来:“问得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杜丰不知何时已悄然到来,站在门廊之下。他缓步走入堂中,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名提问的学生,也扫过所有面带疑惑的少年。
“那么,我来问你,”杜丰看向那名学生,“若不知杠杆浮力,如何建造横跨江河之桥,如何打造远航万里之舰?若不知矿物生成,如何寻找地下宝藏,冶炼坚兵利甲?若不知物种演化,如何辨别五谷,驯养牲畜,如何知己知彼,了解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
他走到袋鼠标本前,轻轻抚摸着:“治国平天下,靠的不仅是圣贤书中的微言大义,更要懂得这世间万物运行之理!圣人制礼作乐,亦需观天象、察地理、定历法、兴农耕!尔等今日所学之‘格物’,便是要继承古圣先贤‘格物致知’之精神,去探究、去理解、去利用这天地间的规律!唯有如此,方能造出更坚的船,炼出更利的剑,种出更多的粮,让我大唐百姓安居乐业,让我华夏文明永立潮头!这,如何不是治国平天下之道?”
杜丰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和对真理的绝对自信。他顿了顿,又看向所有学生,语气深沉:“我知道,你们中有人疑惑,有人不屑,甚至有人是被父辈强行送来。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是幸运的!你们将站在前人不曾站过的高度,看到前人未曾看过的风景!你们所学的,将是开启一个全新时代的钥匙!或许今日你们不解,但终有一日,你们会明白,在这里点燃的这一点‘格物’之光,将照亮大唐,乃至整个华夏的未来!”
他最后看向那位提问的学生,目光锐利:“若你只愿皓首穷经,拘泥于故纸堆中,现在便可离开。但若你有一丝好奇,一分勇气,愿意去看看这世界究竟有多大,多奇妙,那就留下,用你的眼睛和头脑,自己去寻找答案!”
一番话,如暮鼓晨钟,震得满堂寂静。那名提问的学生面红耳赤地坐下,再也说不出话。其他学生,无论是疑惑的、不屑的,还是原本就好奇的,眼中都开始闪烁起一种新的光芒。王祭酒看着杜丰,又看看那些似乎被注入了某种活力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但那份茫然,似乎消散了一些。
杜丰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剩下的,需要时间、需要实践去浇灌。他相信,当这些少年中有人能亲手改进一台蒸汽机,有人能绘制出精确的世界海图,有人能凭借格物知识发现新的资源时,今日的质疑都将烟消云散。
“格物之光”已在这所小小的学堂初照,尽管微弱,却坚定地指向了一个不同的未来。帝国的教育土壤,正被悄然撬开一道缝隙,新的思想,即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