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丰的《科举革新疏》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瞬间在长安士林炸开了锅。不同于盐政改革主要触动利益集团,科举新策直接挑战了数百年来读书人奉为圭臬的价值观与晋升途径,引发的反弹更为广泛和激烈。
国子监、弘文馆内,终日议论纷纷,唾沫横飞。以几位大儒名士为首,众多学子、清流官员慷慨陈词,痛心疾首。
“经义乃根本,诗赋见性情!杜相欲以算学、律法乃至工匠之术玷污科场,岂非令孔孟之道蒙尘,使斯文扫地?”
“糊名誊录,隔绝师生之情,冷冰冰如同市井交易,岂是圣朝取士之道?”
“寒门或可因此得利,然门第教养,家风传承,岂是区区考卷所能衡量?长此以往,朝堂岂非尽是只知利害、不通大义的功利之徒?”
联名上书的奏疏雪片般飞向政事堂和宫中,引经据典,文辞华美,将杜丰的新策批得近乎体无完肤。甚至有人开始在酒肆茶馆、坊间流传打油诗,暗讽杜丰“不学无术”,“以商贾之道乱国政”。
这股强大的舆论风潮,甚至影响到了宫中。一些与清流交往密切的妃嫔、宦官,也在肃宗耳边吹风,言说新策引得天怒人怨,恐非吉兆。
这一日,肃宗于延英殿召见杜丰。皇帝的精神似乎比前些时日更差了些,斜倚在榻上,脸色晦暗,看着杜丰,缓缓道:“杜卿,近日朝野士林,对科举新策,议论颇多啊。朕听闻,国子监诸生,颇有怨言。”
杜丰躬身道:“陛下,革新之举,触及旧制,自有非议。然臣之所行,皆是为国选才,以应时艰。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此乃安史之乱血泪教训。如今边患未靖,财政维艰,正需通晓实务之才。若仍固守诗赋取士,所选之人,于国何益?”
肃宗沉默片刻,咳嗽了几声,才道:“道理,朕明白。只是……士林清议,亦不可不顾。天下读书人之心,若尽皆背离,朝廷根基亦将动摇。此事,是否可稍作缓行,或……稍作变通?”
皇帝的态度,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权衡。他认可杜丰的能力和新政的必要性,但也畏惧强大的传统舆论压力,尤其是在他身体每况愈下,对身后名更为在意的当下。
杜丰心中微沉,知道此刻绝不能退让。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陛下,非是臣不愿变通,实乃时不我待!吐蕃近年虽表面臣服,然其赞普年幼,权臣论钦陵野心勃勃,屡屡寇边;回纥亦非安分;河北诸镇,表面归顺,实则犹疑观望。内则财政拮据,吏治亟待整顿。此等局面,岂是空谈道德文章所能应对?”
他向前一步,语气恳切而沉痛:“陛下!若因畏惧人言便裹足不前,则中兴大业,必将沦为泡影!臣请陛下细思,是些许士子之怨言重要,还是大唐江山之稳固、亿万黎民之生计重要?臣推行新策,非为一己之私,实为陛下之江山,为太子之未来!”
他将问题提升到了帝国存续的高度,并再次点明了与太子未来的关联。
肃宗看着杜丰灼灼的目光,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何尝不知杜丰所言在理?只是人老了,病了,便少了些锐气,多了些顾虑。
“太子……”肃宗喃喃道,目光望向殿外,似乎想到了身体同样不算强健的太子李豫。他深知,若自己撒手人寰,太子需要杜丰这样的能臣辅佐,也需要一批能做实事的官员支撑局面。
良久,肃宗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决断:“罢了,罢了……杜卿,朕知你忠心,亦知你之苦心。科举新策……便依你所奏,试行吧。然……需谨慎缓行,莫要激起太大风波。具体章程,你与礼部、吏部再细细斟酌。”
“臣,谢陛下信任!定当谨慎办理,不负圣恩!”杜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深深叩拜。他明白,皇帝这是顶着压力,给了他最大的支持。
有了皇帝的默许,杜丰心中底气更足。他并未因反对声浪而退缩,反而加快了步伐。他采纳了柳明澜的建议,采取迂回策略:
第一,他奏请肃宗,以培养实务人才以备国用为由,下旨于国子监内率先增设“明算”、“明法”两科,选拔部分有兴趣的监生入学,由刘晏等精通实务的官员兼任教习。此举并未立刻触动科举主体,减少了直接对抗。
第二,他大力举荐在盐政、漕运改革中表现出色的干吏,如刘晏麾下几位精通算术、管理的官员,破格提拔,委以重任,并让吏部将其事迹广为宣传,树立“实务能力亦可通达”的榜样。
第三,他授意凌素雪,严密监控士林中那些串联反对最激烈、甚至有诽谤朝廷言论的核心人物,掌握其动向,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措施,如同细密的网,开始悄然改变着风气。一些敏锐的寒门士子,看到了新的晋身之阶,开始私下钻研算学、律法;一些开明的官员,也开始督促子弟涉猎实务。反对的声音虽未平息,但那种汹汹之势,却被无形地分化、削弱了不少。
就在杜丰全力推动科举改革的同时,府中的柳明澜临盆在即。杜丰虽忙于公务,但每日回府,必先至柳明澜房中探望,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仿佛是他在这纷繁复杂的权力斗争中,一处温暖的港湾和希望的象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柳明澜顺利产下一名健康男婴,杜府上下沉浸在添丁之喜中时,一则来自河西的紧急军情,再次将杜丰拉回了波谲云诡的朝堂风云之中。
信是苏瑾通过特殊渠道送来,内容简短却惊心:“吐蕃论钦陵,调集重兵,陈边境,其势汹汹,恐有大规模入寇之意图!河西压力骤增!”
杜丰抱着初生的儿子,脸上的喜悦尚未褪去,眼神却已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内忧未平,外患又至。科举新策甫行,吐蕃便大军压境,这仅仅是巧合吗?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轻轻将孩子交还给疲惫却幸福的柳明澜,柔声道:“你好生休养,朝中有些急务,我去去便回。”
转身离开产房的那一刻,杜丰的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与冷峻。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帝国的中兴之路,注定布满荆棘与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