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柳家的合作,以惊人的效率推进着。柳文渊不愧是掌控偌大家业的巨贾,雷厉风行。不过短短十余日,位于长安城西、靠近漕渠码头的一处原本属于柳家、略显偏僻的旧染坊,便被悄然改造,高墙竖起,门户森严,内部则按照杜丰提供的粗略流程,划分出溶解、过滤、脱色、结晶等不同区域。招募的工匠皆是柳家世代培养的可靠奴仆或其子弟,签下了极其严苛的保密契约。
杜丰成为了这座名为“琼霜坊”的隐秘工坊实际上的技术总监。他每日下午,便会由张戈或李锐护送,前往工坊指导。他并不藏私,将关键的步骤、配料的比例、温度的控制,耐心细致地教导给挑选出来的几名核心工匠。看着那浑浊的石蜜水,经过一道道工序,最终在结晶池底析出那令人惊叹的雪白晶体时,所有工匠看向杜丰的眼神,都充满了近乎敬畏的光芒。
柳明澜也时常会来。她名义上是代表柳家监督,实则对整个过程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她不再穿着华丽的锦缎,而是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素色棉裙,挽起袖子,毫不介意地穿梭在弥漫着淡淡甜腻气味的工坊里,仔细观察,不时提出一些切中要害的问题。
“杜公子,这黄泥水淋脱色之法,原理为何?为何能吸附杂质,独留清白?”她指着那关键的脱色塔,好奇地问道。
杜丰正在检查过滤用的多层细纱布,闻言抬头,略一思索,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天地万物,各有其性。杂质之色,如同依附于清水之上的尘垢,而调配好的黄泥水,其性恰能吸附这些‘尘垢’,使其沉淀分离,如同磁石吸铁,清水自然得以澄澈。”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乃格物之理,究其根本,方能化腐朽为神奇。”
“格物之理……”柳明澜喃喃重复着,美目中异彩涟涟。她自幼所学,皆是经义文章,何曾听过如此解释自然现象的道理?杜丰的话语,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她看着杜丰专注检查工艺的侧脸,那尚显稚嫩的轮廓在工坊蒸腾的水汽中,竟有种令人心折的沉稳与智慧。
两人的交流,渐渐超越了糖霜本身,延伸到一些简单的物理、化学现象,乃至算术、几何。杜丰信手拈来的知识,每每让柳明澜惊叹不已。而柳明澜在商业运作、人情世故上的敏锐与见识,也让杜丰获益良多。一种基于相互欣赏与智力共鸣的奇特友谊,在这弥漫着甜香的工坊里悄然滋生。
第一批成规模的糖霜很快生产出来,数量不多,仅有十余斤,但品质极高,洁白细腻,甜润无比。柳文渊看到成品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依旧激动得手指微颤。他没有急于将这堪比黄金的珍品大规模推向市场,而是精心包装,作为极其珍贵的礼物,悄然赠送给了一些关键的权贵人物,如宫中的得力宦官、几位掌权的阁老,乃至……通过郭曦的关系,也送了一份给郭子仪。
这既是打通关节,也是一种无形的宣告——柳家,掌握了一种足以改变某些格局的稀缺资源。效果立竿见影,一些以往对柳家不甚在意的权贵,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柳文渊在家族中的地位,也因此更加稳固。他对杜丰的重视,也随之达到了顶峰,几乎将其视为平辈的合作伙伴,而非一个需要提携的子侄。
这一日,杜丰在工坊忙碌到夜幕降临才结束。第一批糖霜的成功稳定产出,意味着工艺流程基本成熟,可以开始考虑扩大生产了。他与柳明澜商讨了下一步需要采购的石蜜数量、以及可能需要招募更多可靠人手的计划,直到坊门关闭的鼓声隐隐传来,方才告辞。
依旧是李锐护送他回宣阳坊。冬夜的长安,寒意刺骨,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巡夜的金吾卫士兵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偶尔经过。马蹄敲击在冻得坚硬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马车行至宣阳坊外,距离坊门尚有百余步的一条相对僻静的巷道时,拉车的驽马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人立而起!
“有埋伏!”车辕上的李锐反应极快,厉喝一声,猛地勒住缰绳,同时反手抽出了藏在车板下的横刀!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巷道两侧的屋顶上,以及前方巷口的阴影里,骤然跃出七八道黑影!这些人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黑巾蒙面,手持清一色的狭长横刀,动作迅捷无声,如同暗夜中扑食的猎豹,瞬间便将马车围在了中间!浓烈的杀意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马车!
没有废话,没有警告,只有最直接、最冷酷的杀戮意图!
“保护好小郎君!”李锐对车内大吼一声,毫不犹豫地挥刀迎向正面扑来的两名刺客!刀光如匹练般展开,带着战场搏杀练就的血腥煞气!
张戈今日留守邸店,此刻只有李锐一人!他以一敌众,形势危急!
车内,杜丰在李锐示警的瞬间,心便沉了下去。他第一时间蜷缩身体,躲到车厢最坚固的角落,手中紧紧握住了那柄从不离身的裁纸小刀,心脏狂跳,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是谁?曹别驾的余孽?还是……这糖霜生意,动了谁的奶酪,引来了杀身之祸?
刀剑交击之声如同爆豆般在车外响起,伴随着刺客们沉闷的呼喝和李锐愤怒的咆哮。马车被剧烈的撞击震得摇晃不止。李锐武艺高强,悍勇无比,短时间内竟凭借一股狠劲,挡住了多数攻击,甚至还伤了一人。但对方人多势众,配合默契,显然是专业的杀手,李锐身上很快便添了几道血口,动作也开始滞涩。
一名刺客觑得空隙,身形一矮,如同鬼魅般绕过李锐的刀锋,手中横刀带着凄冷的寒光,直刺车厢!
“小郎君小心!”李锐目眦欲裂,想要回援,却被另外两名刺客死死缠住!
眼看那刀尖就要破开车厢单薄的木板!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自车厢内射出!
那刺客万万没想到车内还有反击,只觉得持刀的手腕猛地一痛,仿佛被毒蜂蛰了一下,力道顿时一偏,“噗”地一声,刀尖深深扎入了车厢壁,离杜丰蜷缩的身体只有寸许距离!
又是飞刀!杜丰在对方破窗前的瞬间,凭借感觉掷出了救命的小刀!虽未重伤敌人,却再次创造了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
那刺客手腕吃痛,动作一缓。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贼子敢尔!”
一声如同雷霆般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在巷道口炸响!伴随着这声怒吼,一道雄壮如山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卷入战团!那人甚至未用兵刃,只凭一双肉掌,裹挟着凌厉无匹的劲风,直劈向那名手腕受伤的刺客后背!
掌风未至,那刺客已觉后背如同被巨石压住,呼吸都为之一窒!他骇然回头,只看到一只不断放大的、骨节粗大的手掌!
“嘭!”
一声闷响,那刺客如同断线风筝般被直接拍飞出去,撞在巷壁上,软软滑落,生死不知!
来人正是郭曦!他恰好在附近军营轮值结束回府,听到这边打斗声,立刻赶来查看,正赶上这危急一幕!
郭曦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他身为郭子仪之子,家学渊源,武艺高强,远非这些刺客能比。只见他拳脚齐出,势大力沉,每一击都蕴含着沙场战阵的惨烈杀气,如同虎入羊群,顷刻间便又有两名刺客被他重创倒地!
剩余的刺客见势不妙,互相对视一眼,毫不恋战,发出一声唿哨,身形向后急退,迅速融入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具(或重伤)同伴的尸体。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
郭曦没有追击,快步走到马车前,急切问道:“杜家小子!你可无恙?”
李锐浑身是血,拄着刀喘息,也紧张地看向车厢。
车帘被一只小手掀开,杜丰苍白着小脸探出头来,虽然惊魂未定,但眼神依旧镇定,他对着郭曦深深一揖:“多谢郭世叔救命之恩!小子无恙。”
看到杜丰无事,郭曦才松了口气,随即虎目含煞,扫视着地上的刺客尸体和狼藉的现场,怒道:“何方宵小,竟敢在长安天子脚下,行此刺杀之事!目标还是你一个孩童!真是无法无天!”
杜丰走下马车,看着地上那具被自己飞刀所伤、又被郭曦一掌毙命的刺客尸体,沉默不语。他弯腰,从那刺客的手腕上,拔下了自己的那柄小刀,擦净血迹,重新收回袖中。
今夜之事,绝非偶然。这突如其来的杀机,如同一声刺耳的警钟,敲碎了他刚刚因糖坊成功而升起的一丝松懈。
乱世将至,魑魅魍魉已开始蠢蠢欲动。他这块刚刚显露价值的“璞玉”,已然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
他抬头,望向郭曦,目光沉静而冰冷:“郭世叔,此事,恐怕……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