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广场的玻璃幕墙在周六的晨光里泛着银白,林野蹲在展柜前调整最后一组杯盏的角度时,指节被陶瓷冰得发疼。
她伸手哈了口气,雾气在玻璃上洇出个模糊的圆——像极了周慧敏昨天在毛毯上画的那些圈。
入口处的木牌被她擦了三遍,深棕木纹里“你说我在”四个隶体字愈发清晰。
木牌背面的隐藏音轨是她用变声器处理过的,六岁那年跪在客厅瓷砖上的抽噎:“妈,我在!”当时周慧敏举着被撕成两半的数学卷子,说“99分也配哭?”,而小林野的指甲缝里嵌着瓷砖缝的灰,喉咙里卡着这句话,始终没敢喊出声。
“需要帮忙挂风铃吗?”江予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提着那串用树脂封存的风铃残骸。
他的指节还带着博物馆修复室的温度,玻璃罩里的铜铃碎片泛着暗黄,像凝固的琥珀。
林野摇头,接过风铃时指尖碰到他腕间的银链——那是她去年生日送的,刻着“予安”二字。
“挂在展柜顶就行。”她仰起头,看他踮脚将风铃固定在射灯边缘,“等会儿放映时,射灯会慢慢转,光影投在残骸上,像……像时间在流动。”
江予安的动作顿了顿,转身时额角沾了点灰尘:“你总说声音是时间的化石,现在连光都成了帮凶。”他从裤袋里摸出张便签纸,“社区主任说,你妈妈今早主动换了件蓝底碎花衬衫,说‘要去看野野的展览’。”
林野的呼吸突然轻了。
她想起昨天清晨周慧敏用粉笔在地板上歪歪扭扭写的“不记,我在”,想起梦里那串完整的风铃声。
喉结动了动,她低头整理展柜里的杯盏,陶瓷相碰的脆响里藏着句没说出口的“谢谢”。
三点整,文化广场的电子屏亮起“代际声音展·终场”。
林野站在后台监控屏前,看着江予安扶着周慧敏走进来。
老人的蓝衬衫洗得发白,领口别着枚塑料蝴蝶胸针——那是林野小学手工课做的,她以为早被周慧敏扔了。
第一轨是《风铃锈响》。
展柜顶的射灯开始转动,树脂风铃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串破碎的星子。
监控屏里,周慧敏的手指轻轻搭在座椅扶手上,指节因老年斑显得发暗。
林野攥紧衣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是她焦虑时的老毛病,江予安上个月刚帮她戒掉。
第二轨《杯击节奏》响起时,变故发生了。
周慧敏的手背突然绷起青筋,枯瘦的手指开始拍打扶手,一下,两下,三下……竟和录音里的杯盏相击完全同步。
林野的心口猛地一热,低头看向锁骨下方——那里的荆棘纹身正泛着淡红,像被温水泡开的血渍。
她摸出随身的便携录音笔,悄悄按下录制键。
第三轨《空中缝纫》是林野最忐忑的部分。
音频里只有缝纫机空转的嗡鸣,和她十二岁时偷学缝纫的喘息声。
监控屏里,周慧敏的手指慢慢抬起来,在空中虚虚一勾,又一拉——那是穿针引线的动作。
老人的嘴唇微微开合,林野盯着她的唇形,突然想起外婆生前常说的话:“阿敏绣并蒂莲时,总爱哼《茉莉花》。”
荆棘纹身的热度突然蹿高,像有人用烧红的铁丝在皮肤下游走。
林野捂住心口,突然读懂了那股翻涌的情绪——不是她惯常感知的焦虑或逃避,是悔意,浓稠得化不开的悔意。
她的睫毛颤了颤,眼泪砸在录音笔上,晕开个小水痕。
终场曲《空线谣》结束时,观众开始鼓掌。
林野站在后台,看着周慧敏在掌声中慢慢坐下,白发在射灯下泛着银光。
她摸了摸发烫的胸口,纹身的红正在消退,像潮水退去的沙滩。
人群陆续离场时,林野蹲在展柜前收拾杯盏。
陶瓷相碰的脆响里,她听见身后传来沙哑的气音:“……野……儿。”
血液在耳边轰鸣。
她僵在原地,右手还攥着只青瓷杯,指节发白。
那声音又响了一遍,带着老年人才有的颤音,却清晰得像穿透三十年的雾:“野儿。”
林野慢慢转身。
周慧敏站在“你说我在”的木牌下,手抚着木纹,眼神清明得让林野想起小学家长会那天——母亲穿月白衬衫,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发间,像落了层碎金。
“妈。”林野的声音哑得厉害,青瓷杯“当啷”掉在地毯上,滚到周慧敏脚边。
老人弯腰捡起杯子,指尖擦过杯身的冰裂纹:“野儿小时候,总把碎瓷片藏在铅笔盒里。”她的拇指轻轻摩挲杯底,“说要攒够一百片,给妈妈做风铃。”
林野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毯上。
她想起七岁那年,周慧敏摔碎她攒的瓷片,吼着“玩这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想起十二岁在阁楼翻到的旧针线盒,里面整整齐齐躺着三十六片碎瓷,包在她小学美术课画的向日葵纸里。
江予安不知何时退到了展厅角落,相机镜头对着地面。
林野看见他的肩膀微微起伏,知道他在拼命忍眼泪。
周慧敏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林野的发梢:“阿婆说,野儿的头发软,要轻轻梳。”
林野抓住那只手。
老人的掌心有常年握粉笔留下的薄茧,指腹的温度和昨天按在地板上写“不记,我在”时一样。
她把脸贴在母亲手背上,哭出声:“我在,妈。我一直都在。”
回家的路比往常长了一倍。
周慧敏罕见地主动挽住林野手臂,脚步慢得像在丈量每块地砖。
路过小学旧址时,老人突然停下,枯瘦的手指指向校门方向。
红砖墙还在,铁栅栏换了新的,门楣上“向阳小学”四个字被重新刷成了朱红。
林野的呼吸突然一滞。
那是她小学三年级的冬天,数学考了99分,周慧敏拽着她的辫子在教室门口扇耳光,说“丢不丢人?”;是她蹲在雪地里捡被撕碎的卷子,同学们的脚步声从头顶掠过,像踩碎的冰。
周慧敏的手指转向林野,用力点了点。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晃,嘴唇动了动,终于说出完整的句子:“对……不起。”
林野的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江予安及时扶住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外套渗进来。
她仰头看向母亲,白发被风掀起几缕,露出耳后淡青的血管——和她自己耳后的血管走向一模一样。
“妈,”她吸了吸鼻子,“我们回家。”
当晚的月光很亮,透过纱窗照在客厅黑板上。
林野把树脂风铃残骸轻轻放在周慧敏床头,老人已经睡熟,蓝底碎花衬衫的领口还别着那枚塑料蝴蝶。
她摸出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钢笔尖悬在纸面上好久,终于落下一行字:“她终于叫我名字了。而我,早已不是那个等她认领的孩子。”
合本子时,月光正好移到黑板上。
林野眯起眼——不知何时,黑板右下角多了三个小字:“乖女儿。”粉笔灰的边缘有些晕染,像被泪水泡过。
字迹歪歪扭扭,横不平竖不直,却比任何书法都工整。
她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沙沙响。
最终,她轻轻拉上窗帘,没擦那三个字,也没拍照。
风从窗缝钻进来,掀起日记本的页角,露出夹在里面的旧照片——是她六岁时,周慧敏抱着她在公园拍的,背景是满树的银杏,两人的笑都很亮。
这一夜,树脂风铃没有响。
但林野知道,那些困住她三十年的荆棘,已经随着母亲的一声“野而”,彻底枯死在风里了。
次日清晨,林野端着豆浆走进客厅时,发现黑板上的“乖女儿”还在。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照过来,粉笔灰在光束里轻轻飘着,像落在纸上的雪。
她蹲下来给周慧敏系鞋带,老人突然用没被握住的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像小时候试体温那样。
“乖女儿。”周慧敏的声音含含糊糊,却让林野的眼眶又热了。
她低头系好最后一个蝴蝶结,抬头时正看见江予安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从博物馆带回来的早餐——是她最爱的粢饭糕,还冒着热气。
“乖女儿”三个字在黑板上停留了整整三天。林野没有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