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白炽灯坏了一盏,光线斜斜地劈下来,把门卫老刘的影子钉在墙上,像块皱巴巴的旧抹布。林小满坐在单向玻璃后,看着他哆哆嗦嗦地攥着搪瓷杯,指节把杯沿捏出圈白痕——那是早上沈严让食堂给泡的热豆浆,现在估计已经凉透了。
“第三次审了。”小李在旁边嚼着口香糖,声音压得很低,“这老头油盐不进,昨天还说要找律师,今天倒老实了。”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调出老刘的档案。六十岁,造船厂退休职工,三年前被“深海”的人用瘫痪在床的老伴要挟,当了这个“看门狗”。档案附页的照片里,他穿着蓝色工装,胸前别着“先进工作者”的徽章,眼神亮得像淬了光——和现在这个缩在椅子上的老头判若两人。
“沈队的方法可能管用。”她突然开口,指尖划过屏幕上的“老伴病历”,“他最在乎的不是自己。”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时,沈严的军靴在地板上敲出沉闷的响。他左肩的绷带换了新的,却依旧能看出微微的隆起,走路时左臂几乎不敢发力。老刘看到他进来,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豆浆在水泥地上漫开,像摊凝固的血。
“刘师傅。”沈严拉开椅子坐下,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今早去看过张阿姨了,护士说她气色不错,还问你什么时候去给她读报。”
老刘的肩膀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红:“你们……你们没为难她?”
“我们是警察,不是绑匪。”沈严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放在桌上——是从医院食堂拿的,张阿姨爱吃的红富士,“但你要是再藏着掖着,下次可能就得隔着铁窗看她了。”
这句话像把钝刀,慢慢割开老刘紧绷的神经。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林小满在玻璃后握紧笔,纸上已经画了三个问号,分别对应“地下三层入口”“毒贩接头时间”“实验室负责人身份”——这些都是前两次审讯漏掉的关键。
沈严没催,只是拿起桌上的烟盒。那是个皱巴巴的“红塔山”盒子,边角卷得像朵花,显然被摩挲了无数次。“抽烟吗?”他弹出根烟,却没点燃,“我爸以前也抽这个,说劲儿大,熬夜盯梢的时候能提神。”
提到“父亲”,老刘的眼神闪了一下。林小满突然想起档案里写的,他儿子五年前在缉毒行动中牺牲了,也是名警察。
“你儿子……叫刘阳吧?”沈严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看过他的事迹,在边境抓毒贩时,为了护队友,挨了三枪。”
老刘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烟盒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子。“他……他跟我说,警察就得守规矩……”他的声音哽咽着,“可我……我却帮着毒贩看门……我对不起他……”
沈严把纸巾推过去,没说话。审讯室里只剩下老刘压抑的哭声,像漏了风的风箱。林小满看着沈严的侧脸,他左眉骨的疤痕在暗光里若隐若现,突然想起在通风管道里,他说“有些债,得用一辈子还”——原来他早就摸透了老刘的软肋。
哭了大概十分钟,老刘抹了把脸,抓起桌上的烟盒,手抖得像筛糠。他把烟倒出来,抖落出张折叠的纸条,黄得像片枯叶。“就这……就这些了……”他把纸条推给沈严,声音发颤,“他们让我藏着,说等‘风声过了’,就放我老伴走。”
沈严展开纸条时,林小满的呼吸骤然屏住。
上面只有七个字,用圆珠笔写的,笔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
“老地方见,船锚为记。”
船锚。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猛地翻开笔记本,翻到红泥港37号院的那页——暗格里的船锚刻痕、父亲铁盒上的船锚锁孔、沈严给的铜制吊坠……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突然拼出个清晰的轮廓。
“老地方……”她喃喃自语,指尖在“红泥港37号”上重重划了道线,“是红泥港的老宅!”
审讯室里,沈严的指尖也在“船锚”两个字上停住了。他抬头看向老刘:“什么时候?谁去?”
“不知道……”老刘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昨天下午,实验室那个戴眼镜的给我的,说‘时候到了自然会有人来’。”
戴眼镜的——林小满瞬间想起实验室负责人那张苍白的脸,想起他举枪时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突然觉得这人背后,肯定还藏着更关键的角色。
“他长什么样?”沈严的声音冷了些,“有没有说别的?”
“高个子,瘦得像根竹竿,”老刘努力回忆着,“左手食指缺了半节,说话有点结巴……哦对了,他衣领里露出点红绳,像是挂了什么东西。”
林小满的笔顿在纸上。左手食指缺半节——这个特征和三年前缉毒队通报的“深海”骨干“断指”完全吻合!当年就是这孙子,带着一队人把刘阳的小队围在山谷里,活活耗到弹尽粮绝。
“沈严知道这个吗?”她侧头问小李,对方正飞快地在平板上查信息,眉头拧成个疙瘩。
“应该知道,”小李的声音发紧,“刘阳的案子,沈队当年也参与过后续调查。”
审讯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像凝固的水泥。沈严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频率越来越快,林小满隔着玻璃都能感觉到他压抑的怒气——那是混杂着仇恨和自责的火焰,烧得人喉咙发紧。
“刘师傅,”他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害怕,“最后一个问题,实验室的通风系统,是不是通往后山的溶洞?”
老刘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你……你怎么知道……”
沈严没回答,只是起身往门口走。经过老刘身边时,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张阿姨说,等你出去了,想一起去刘阳的墓地看看。”
老刘的哭声再次响起时,沈严已经推开了审讯室的门。林小满迎上去,把笔记本递给他:“断指,三年前刘阳的案子,‘深海’的二把手。”
“我知道。”沈严的指尖划过“老地方见”,指腹把纸页蹭得起了毛,“红泥港37号,对吧?”
“嗯。”林小满点头,心脏像被浸了冰水,“船锚锁,只有你的吊坠能打开。”
沈严没说话,只是往技术科走。走廊的窗户开着,风灌进来,把他左肩的绷带吹得轻轻晃。林小满看着那抹刺眼的白,突然想起在地下实验室,他为了护她,被黑衣人用钢管砸中肩膀的瞬间——当时血也是这样,一点点洇透纱布,像朵开败的花。
“你的肩……”她想说“要不别去了”,却被他打断。
“技术科应该能复原纸条上的指纹。”他的声音很沉,像结了冰的湖,“还有墨迹的年份,说不定能查出这‘老地方’用了多久。”
技术科的小王正对着显微镜打哈欠,看到他们进来,瞬间清醒了:“沈队!林参谋!刚想汇报,实验室电脑的加密文件破解了一部分,里面有红泥港的潮汐表,每到农历十五就标红,和老刘说的‘时候到了’对上了!”
农历十五。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明天就是十五,月圆之夜——和林父日记里“月圆交货”的记录完全吻合。
“这么急?”小李的口香糖差点嚼碎,“那我们今晚就得去布控!”
“不行。”沈严突然开口,指着屏幕上的潮汐表,“红泥港十五的涨潮时间是凌晨三点,他们肯定会趁涨潮运货。现在去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那怎么办?”林小满的指尖在“船锚”两个字上反复摩挲,“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交易。”
沈严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张纸条,对着光看了很久。阳光从技术科的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纸条边缘,林小满突然发现上面有排极淡的压痕,像是用指甲划的:“3-15”。
“3月15号?”小李凑过来,“不对啊,今天都六月了。”
“不是日期。”沈严的眼神亮了,“是坐标。红泥港的经纬度后三位,31.5°。”他调出电子地图,在红泥港37号院附近画了个圈,“这里有个废弃的灯塔,正好在这个坐标上。”
灯塔。
林小满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父亲日记里的插画:一座孤零零的白色灯塔,下面画着个船锚,旁边写着“潮来即走”。
“他们不是在老宅交易,”她的声音发颤,“是在灯塔!老宅的船锚锁,可能只是个幌子!”
沈严的指尖重重敲在“灯塔”的位置:“小王,查灯塔的结构图纸,重点看地下是否有通道。小李,联系海事局,明天凌晨一点开始,封锁红泥港附近海域。”他顿了顿,看向林小满,“你跟我去现场踩点,熟悉地形。”
“现在?”林小满愣住了,“万一被发现……”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沈严抓起外套,左肩的动作牵扯着伤口,疼得他皱了皱眉,“他们肯定以为我们会等到明天,这时候去,反而是盲区。”
红泥港的海风裹着咸腥的味,把天边的云都染成了灰紫色。林小满跟着沈严穿过齐腰深的芦苇荡,裤脚沾满了泥点——那是涨潮时留下的痕迹,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灯塔在前面。”沈严拨开挡路的芦苇,指向前方的白色建筑。灯塔的窗户碎了大半,像只瞎了的眼睛,在暮色里透着股阴森。
两人猫着腰靠近时,林小满突然踩到个硬东西,踢开一看,是枚军用制式的弹壳,上面的锈迹还很新。“他们来过。”她把弹壳塞进证物袋,指尖被边缘割得生疼。
沈严没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拿出夜视仪。戴上的瞬间,灯塔周围的脚印清晰起来——至少有五组,其中一组是军用靴,和造船厂黑衣人穿的一模一样。
“进去看看。”他推了推灯塔的铁门,锁孔锈得死死的,上面有新的撬动痕迹。
林小满想起老刘说的“断指左手食指缺半节”,突然指着锁孔边缘的划痕:“你看,这里的痕迹不均匀,左边深右边浅,符合左手用力的特征。”
沈严从口袋里掏出根细铁丝,插进锁孔捣鼓了几下。“咔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回头看了林小满一眼,眼神在夜视仪的绿光里显得格外亮:“文职的观察力,有时候比枪管用。”
林小满的脸突然发烫,像被海风扫过的礁石。
灯塔内部比想象中干净,地上铺着层新的防水布,显然刚清理过。沈严用紫外线灯照了照,墙角立刻显出片淡紫色的荧光——是毒品残留的痕迹。
“交易量不小。”他蹲下身,用镊子夹起点粉末,“和实验室的冰毒成分一致。”
林小满的目光落在盘旋而上的铁梯上,梯级的锈迹被磨掉了几块,露出下面的金属色。“上面肯定有东西。”她抓住扶手往上爬,铁梯晃得厉害,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呻吟。
沈严跟在后面,左手始终护着左肩,右手紧紧抓着梯级。林小满回头时,看到他额角的汗在绿光里闪,像坠了串星星。
“慢点。”他的声音有些喘,“这梯子年久失修。”
“你才该慢点。”林小满的声音软了些,“实在不行就在下面等着。”
沈严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灯塔顶层的了望台积着厚厚的灰,角落里堆着几个木箱,上面印着“渔业设备”的字样——和造船厂仓库里的箱子一模一样。林小满打开一个,里面是空的,但内壁贴着层黑色的隔音棉,显然是用来藏东西的。
“他们把货藏在这里,等涨潮时用小船运走。”她摸着棉层上的划痕,“至少来过三次以上。”
沈严走到了望口,用望远镜观察海面。远处的货轮亮着灯,像颗颗孤独的星。“海事局的船明天会在那片海域巡逻。”他指着西北方向,“我们从芦苇荡摸过来,守住灯塔的两个出口。”
林小满的目光突然被墙上的涂鸦吸引——是条简笔画的鲸鲨,眼睛的位置被人用红漆涂了个圆点,像滴眼泪。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行字:“老地方,等你。”
和老刘烟盒里的纸条字迹,一模一样。
“是断指写的。”她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知道我们会来!”
沈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可能不止知道,说不定……”
他的话突然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是小李打来的,背景里有警笛声和嘈杂的喊叫声。
“沈队!不好了!”小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刘在看守所……在看守所自杀了!”
林小满的呼吸骤然停止,手里的木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老刘死了。
那个还想着去给老伴读报、去儿子墓地看看的老头,死了。
“现场发现这个。”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从他手里攥着的烟盒里找到的……”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展开的声音,接着是小王的惊呼:“这是……这是红泥港37号院的平面图!上面标着‘陷阱’两个字!”
陷阱!
林小满和沈严同时看向对方,都从眼里看到了震惊。
原来“老地方”真的是红泥港37号院!灯塔只是个诱饵!
老刘的死,根本不是自杀,是“深海”的灭口!他们故意留下平面图,就是想引他们往老宅钻!
了望台的门突然被撞开,三个黑衣人举着枪冲进来,为首的那个左手食指果然缺了半节,嘴角挂着狞笑:“沈队长,林参谋,好久不见。”
是断指!
沈严立刻把林小满护在身后,右手摸向腰后的枪。左肩的伤口被动作牵扯,疼得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绷带。
“别乱动。”断指的枪对准沈严的左肩,“再动一下,这只胳膊就彻底废了。”
林小满的心脏像被攥住了,指尖摸到口袋里的折叠刀——是沈严给的那把,此刻却重得像块铁。
“你们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发颤,却努力挺直脊背。
“不干什么。”断指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就是想请二位去个地方,给‘老鱼’当当客人。”
老鱼!
这个只在毒贩嘴里听过的名字,终于浮出水面。
沈严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了望台里回荡,带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你们的‘老鱼’,是不是也在红泥港37号等着?”
断指的脸色瞬间变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你怎么知道……”
“猜的。”沈严的手突然从背后伸过来,抓住林小满的手腕,往了望口推,“跳下去!”
了望口离地面至少有十米高,下面是坚硬的礁石和冰冷的海水。林小满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到沈严嘶吼着“快走”,听到枪声在耳边炸开,听到他左肩被击中的闷哼——
“沈严!”
她的嘶吼被海风吞没。身体下坠的瞬间,她看到沈严被黑衣人按在地上,断指的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而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着她,像在说“活下去”。
海水冰凉刺骨,瞬间淹没了她。林小满挣扎着浮出水面,看到灯塔顶层的灯光灭了,只有枪声在夜空中炸开,像串绝望的烟花。
她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必须带着老刘用命换来的线索,带着沈严用伤换来的机会,揭开“老鱼”的真面目。
可当她拼尽全力游向岸边时,却在芦苇荡的入口,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是小李,他手里举着枪,枪口对着她,脸上带着种她从未见过的冷漠。
“林参谋,别跑了。”他的声音很轻,像吹过芦苇的风,“‘老鱼’说,留着你,比留着沈严有用。”
林小满的心脏骤然冻结。
小李。
那个总爱挤眉弄眼、喊她“林参谋”的大男孩,那个刚才还在电话里哭着说老刘自杀的队友,竟然是“深海”的人!
海风掀起她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林小满看着黑洞洞的枪口,突然明白老刘为什么会死——不是断指杀的,是身边的人,是这个他们一直信任的“自己人”。
灯塔的方向又响起一声枪响,震得海鸟扑棱棱飞起。林小满的眼泪突然掉下来,混着海水,咸得发苦。
她不知道沈严怎么样了。
不知道红泥港37号院的陷阱里藏着什么。
更不知道,这个藏在身边的“内鬼”,还知道多少他们的计划。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场仗,更难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