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景明山的方向吹来,带着腐土与陈年香灰的气息。
清明台的焦土尚未冷却,沈青梧跪坐在“守陵”二字残迹旁,指尖抚过那道被黑血浸染后化作暗金纹路的裂痕。
她掌心的裂口又深了一分,灰烬簌簌掉落,落在衣襟上竟无声自燃,烧出几个细小的孔洞。
可她浑然未觉痛楚——疼痛早已成了她生命的底色,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线清连夜送来誊录的卷宗时,手指都在发抖。
“我翻遍了三百年来的职官录、祭祀档、殉葬簿……”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地底沉睡的东西,“北陵十八冢,每一任守陵使,都姓‘丘’。无一例外。”
沈青梧抬眼,眸光如刀。
“继续。”
“这个家族……从开国至今,从未断绝。”线清咬唇,“战乱不散,改朝不换代也不移其位。他们不入仕途,不娶妻生子,祖训是‘代天守骨,不仕不婚,绝嗣奉陵’。可最诡异的是——每任守陵使死后,尸身都会消失,只留下一双空靴,整整齐齐摆在祠堂中央。”
她顿了顿,喉头滚动:“像……被人穿走了。”
沈青梧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不是被人穿走。是根本没死。”
她站起身,黑袍翻卷如夜翼,袖中判魂笔微微震颤,似感应到了某种古老的恶意。
她转身走向祭坛残基,取出一枚铜铃碎片——那是断言昨夜交给她的,来自三百年前初建清明台时所埋的镇魂器。
“调取所有守陵官任职记录。”她下令,“我要知道,这三百年间,他们究竟在谁看不见的地方,插了多少根钉子。”
消息传回乾元殿时,已是五更天。
萧玄策正独坐于阴牍柜前,手中翻阅的正是那份刚刚呈上的《守陵官系谱》。
烛火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眉头越锁越紧。
兵部舆图司?
历任主官皆由守陵使门下弟子执掌,负责绘制全国山川形胜、龙脉走势。
工部陵造局?
三十年前重建皇陵地宫时,总督造官竟是守陵家族远亲,而图纸出自一位“隐士高人”之手——名字赫然写着“丘无咎”,即二十年前“病逝”的前任守陵使。
礼部祭祀科?
每年大祭典的祝文起草者,连续七代均为同一家族族人,且死后文书一律焚毁,不留副本。
他的指节重重叩在案上,发出闷响。
“好一个‘避世守陵’。”他低声嗤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彻骨的寒意,“原来你们一直在朕的眼皮底下,替天改命。”
他猛地起身,召来暗卫首领:“密捕丘氏幸存远亲——太后启蒙先生那一支的后人,活的要人,死的要尸。押入内狱,不得声张。”
刑房之内,火把通明。
那名被拖进来的中年男子披头散发,浑身颤抖,口中不停念叨着经文。
直到铁钳撬开他的嘴,烙铁逼近皮肤,他才崩溃嘶喊:
“我们不是守陵人!我们是饲龙人啊!”
哭嚎撕心裂肺。
“每三十年,丘家必须献一子入地宫深处,喂给它……说是滋养龙脉,实则是养它!那东西吃人命,吞魂魄,借香火成形……三年前,它突然说不够了,要换‘活君’!要一位活着的皇帝,镇于地心,才能彻底逆转气运!”
“谁要?”萧玄策站在阴影里,声音如冰刃切入骨髓。
“不知道……只知道……它叫‘陵主’!”那人涕泪横流,“守陵使只是奴仆,真正的主,在地下……已经等了三百年了!”
消息送至清明台时,断言已踏破晨雾而来。
他手中捧着一本残破古籍,封面字迹几乎磨灭,唯有“冥律外篇·镇煞卷”几字依稀可辨。
他翻开一页,指尖颤抖地指着一段文字:
“北有伪祀,以人代龙,设守陵之名,行篡统之实。其首称‘陵主’,非生非死,借万民香火炼自身为‘准神’。待龙脉崩解,帝星黯淡,则借替身夺运,阳替阴承,登极称尊。”
他抬头看沈青梧,脸色惨白如纸:“你明白了吗?所谓守陵使,从来就不是忠仆……他们是候补天子。一旦王朝倾覆、真龙气尽,就会有人顶上去——成为新的‘帝’,只不过,那不再是人间帝王,而是靠吞噬亿万怨魂与国运香火存活的……伪神!”
风骤然止息。
清明台上方,乌云悄然聚拢,不见星月。
沈青梧立于残坛之上,手中握着那截仍在燃烧幽蓝火焰的灯芯。
火光映照她眼底,不再有怒,不再有恨,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清明。
她终于懂了温让临终前那句话的全部含义。
“他们骗了所有人……”
不是谁害了皇室,而是整个体制本身就是骗局。
不是谁篡夺了权力,而是有人早已把权力本身,变成了祭品。
她缓缓闭眼,体内千百冤魂的哀鸣如潮水般涌来,噬嗣兽残留的罪业在血脉中灼烧,掌心裂痕渗出的灰烬随风飘散,竟在空中勾勒出一道模糊的人影轮廓——像是某个即将降临的存在。
但她没有退。
反而抬起手,将灯芯火焰按向地面。
“既然你们藏了三百年……”她轻声道,声音却穿透夜幕,直抵九幽,“那就让我看看,第一个‘守陵使’,到底是谁。”
符纸自袖中飞出,共七张,皆以她心头血绘就。
她以判魂笔为引,划破手腕,鲜血洒落焦土,瞬间燃起一圈幽蓝火环。
坛成。
她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意识沉入冥河深处。
而在遥远的景明山下,某座无人敢近的古老祠堂里,一双空靴静静地摆在供桌前。
靴尖朝外,仿佛正等待着什么人归来。
(续)
幽蓝火环在焦土上静静燃烧,没有风,却纹丝不灭。
沈青梧盘坐中央,指尖结印,心头血绘就的七道符纸悬于空中,如星辰列阵。
她闭目凝神,判魂笔横置膝前,笔尖滴落一缕灰烬般的血珠,渗入地底,仿佛叩响了千年前的门扉。
她召的是第一位开国守陵使之魂。
咒语自唇间低诵,字字皆含冥律真音,穿透阴阳界限。
符火忽而暴涨,腾起三丈高焰,竟将夜空映出一片诡异青白。
刹那间,空气凝滞,连虫鸣都戛然而止。
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素袍宽袖,白须垂胸,老者双掌合十,口中经文不断,声如古钟回荡。
他面容慈和,眉宇间透着悲悯,周身无半分怨气,反而弥漫着一股令人本能臣服的威压——那不是冤魂该有的气息,那是……接近地府官吏的秩序之光。
沈青梧瞳孔骤缩。
不对。
太不对了。
枉死者魂魄必带执念,哪怕生前再清净之人,死于非命也会残留一丝不甘。
可这老者,平静得如同早已超脱轮回,甚至……像是本就属于幽冥体制的一部分!
她猛地睁眼,判魂笔疾挥而出:“破妄·照魂!”
一道银光劈下,直击老者胸口。
刹那间,那慈祥面容微微扭曲,体内似有黑气翻涌,却又被一层金纹强行镇压。
经声不停,但节奏乱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沈青梧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寒意彻骨。
“你不是死了。”她缓缓起身,声音冷如霜刃,“你是假死潜伏,三百年来,一直活着——以‘魂’的姿态,藏在这清明台的地脉之中,监视每一任闯入者。”
话音未落,她袖中三枚乌黑铁钉已疾射而出,钉尖刻满镇压怨念的符文,正是清明司秘制的“镇怨钉”。
“嗤——!”
钉影穿魂,老者身形猛然一震,经声陡断。
那一瞬,慈和尽褪,眼中暴起猩红戾光,面容扭曲变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嘶吼:
“你毁不了轮回!我们才是秩序的维护者!真正的审判,从来不在阳世,也不在地府——而在北陵之下!”
黑雾炸裂般四散,转瞬消失于夜空。
唯有残余的阴风卷着焦味掠过祭坛,仿佛某种警告。
沈青梧立于原地,指尖微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体内千百冤魂同时发出哀鸣——它们感知到了那个存在的本质:非人、非鬼、非神,却妄图凌驾生死之上。
她低头看掌心,裂痕深处渗出的不再是血,而是灰烬般的细沙,随风飘散,在空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与那老者相似,却又更加庞大、古老,仿佛从王朝初建之时便已盘踞于阴影之中。
就在此时,线清跌跌撞撞奔来,怀中紧抱一卷泛黄帛书,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大人!”她喘息着跪下,“我织完了……命纹推演的最后一环。”
她颤抖着展开帛书,其上无数红线交织成网,每一道皆源自历代守陵使的血脉命格。
而在核心处,九道主脉竟诡异地融合为一,形成一颗跳动般的暗红节点。
“北陵门……不是一座陵。”线清声音发抖,“是一个组织。他们的门主不死,每隔百年,便以秘法转移神识,寄生于新一代守陵使体内……吞噬记忆,继承执念,不断进化。”
她顿了顿,泪水滑落:“而今世门主……早已不是凡人。他是九代守陵使之念的聚合体——一个……伪判官。”
风忽然停了。
连火焰都不再摇曳。
线清抬头,望着沈青梧的背影,哽咽出最后的结论:
“他在等你……因为你才是开启‘终审之门’的钥匙。”
夜穹之上,乌云裂开一道缝隙。
一颗孤星浮现,幽幽泛着靛蓝光芒,却被数道看不见的锁链缠绕,星轨扭曲,宛如受困。
沈青梧仰首望去,唇角微动,低声呢喃:
“原来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判官……”
风拂过她染血的衣袂。
“是要一个愿意替他们背负万罪、献祭自身、成为新神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