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宫中风雪未歇。
沈青梧坐在灯下,指尖一寸一寸碾过那枚“净心丹”的残渣。
玉盒还摆在案上,白玉无瑕,像极了谎言披着圣洁外衣的模样。
她垂眸看着掌心血滴缓缓渗入丹丸,墨迹般的红痕在纸上蜿蜒爬行,最终凝成一行森然字句:
“食情者生,噬欲者亡。”
心磬无声震颤,仿佛感应到某种极致的污秽正在蔓延。
石面裂纹更深,血字浮现:“食欲者,终成薪。”
她笑了,笑声轻得如同夜风吹熄烛火。
原来如此。
他们不是要斩断欲望,而是要把天下人的情感抽出来,炼成药,喂给权贵吞食。
所谓“安神膏”,不过是盗梦的钩子;所谓“净心丹”,实为窃魂的刀。
那些梦中焚身、掌心留焦的宫人,并非突发怪症——他们是被悄悄剜走了心头最炽热的那一块肉,成了无觉无感的空壳。
而服用这些“情感”的人呢?
三皇子仁孝感人,却原来是偷了乳母临终前对亲子的不舍;二皇子勤政不辍,竟因日日吞服他人对家国的忠烈执念;大皇子友爱兄弟,其温厚性情,竟是移植自一名早夭太监对主人的痴恋……
多荒唐。
多可悲。
更可怖的是,这背后之人,竟能将御医院纳入彀中,悄无声息地铺开一张吞噬人心的大网。
而这网眼收束之处,正是她的寝殿——昭阳宫。
九欲归炉阵,以她为引,以万魂执念为柴,只待最后一味“怒火”点燃。
玄烬不要她死。
他要她愤怒,要她失控,要她在绝望中亲手掀起杀戮,让“审判之怒”成为炼丹的最后一道火种。
沈青梧缓缓闭眼,识海中仍回荡着千万人齐诵《焚欲经》的低语,如潮水般侵蚀理智。
那声音说:放下吧,解脱吧,焚尽七情,方得清净。
可她偏不。
她睁开眼时,眸底已无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想让我发怒?”她低声自语,指尖抚过玉锁碎片,那是一块从前世尸身上带回来的旧物,边缘锋利,沾过血,也封过魂。
“可你忘了,赶尸人走夜路,从来不靠怒火照明。”
她起身,推开窗。
风雪扑面,吹乱了未绾的长发。
殿外寂静无声,但她在黑暗中看见了——纸娘提着灯笼,从回廊尽头飘来,手中捧着一叠黄麻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近三个月所有服用安神膏的宫人名单;旗鬼蹲在屋脊上,肩头落满雪,双眼幽绿如磷火,正冷冷扫视四方。
“查清楚了。”她轻声道,“药出自御医院,经手者是刘太医,但他只是个傀儡。真正配药的人……是脂火。”
那个面无表情的老匠人,专取魂心为药,据说曾活剥九十九名童男女的心头精魄,只为炼出一颗“无泪丹”。
沈青梧将金钗从袖中取出,轻轻一弹,一枚小小的丹丸滚落掌心——正是她方才佯装吞下的那颗“净心丹”。
她没有吃,她只是让它触碰了自己的气息,留下印记。
“去。”她对闭目童残念下令,“潜入地宫,盯着九柱。我要知道每一根‘心核’何时震动,谁在献祭,又为何献祭。”
那团模糊的魂影点头,身形如烟消散。
她转身步入内室,取出血砚,重新铺开素绢。
这一次,她不再画破阵之图,而是逆向推演——如何利用“九欲归炉阵”的规则,反客为主?
如何让本该焚烧她的火,反过来烧穿阴炉宗的根基?
她提笔,写下三个字:萧玄策。
笔尖顿住。
这个人,多疑冷酷,掌控欲极强,绝不会容忍有超越他认知的力量存在于宫中。
而眼下,阴炉宗动用御医院、渗透后宫、操控皇子心智……早已触及他的底线。
她不是不知道风险。
引帝王入局,如同与虎谋皮。
可如今,她已无退路。
要么在除夕子时被炼成灰烬,成为“无欲金丹”的最后一味药引;
要么——把这场大火,烧到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她磨墨,写信,字字如刀刻:
“陛下若不信宫中有鬼,请查御医院库房第三格暗匣,内藏‘欲心核’十七枚,皆标注编号与服用者姓名。其中一枚,标为‘仁孝补剂’,服用者:三皇子。”
信封好,她唤来一只纸鹤,以血点睛,放飞夜空。
做完这一切,她静坐良久。
然后,缓缓解开衣领,在左胸心口处,贴上那片冰冷的玉锁碎片。
肌肤相触刹那,一股剧痛贯穿四肢百骸——那是前世枉死时的怨气,是地府契约烙印的代价,也是她唯一能承受的“火种”。
她闭眼低语,声如冥判:
“既然你要我的火……”
“那我就给你一场,烧穿地狱的火。”
窗外风雪更急。
她站起身,走向殿门,身影融入黑夜。
而在无人所见的角落,一片烧焦的纸灰随风卷起,隐约可见“安神汤”三字残迹,悄然坠入积雪深处。
殿内,血绘阵图静静摊开,九柱环绕中央一点,宛如祭坛。
只等那一夜降临。第230章 我把命押上,换一场大火(续)
除夕前夜,风止雪歇,宫城如死。
御花园深处,梅花未开,枯枝横斜入骨。
沈青梧独坐石亭,素衣单薄,银发散落肩头,被冷风一缕缕吹起,像亡魂的絮语。
她指尖轻抚心口那片玉锁碎片,寒意刺骨,痛楚却让她清醒——那是她与地府契约的烙印,也是她唯一能点燃的火种。
她闭目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融进夜色:“我想不起母亲的脸,记不清小蝉的声音……可我还记得,什么叫冤。”
话音未落,空气骤然凝滞。
四角幽暗处,数道青焰悄然浮现,形如人影,却无面目,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窝盯着她的心口——那是焰使,专噬执念的残魂,是阴炉宗豢养的窃情之兽。
它们感应到情绪波动,如蝇逐血,无声爬行而来。
一只焰使已贴近她背后,青焰般的指尖即将触上她的脊背。
沈青梧猛然睁眼。
眸中无泪,唯有冷光如刀。
她反手抽出金钗,狠狠划破掌心,鲜血喷涌而出,顺着指尖滴落在地。
血珠落地瞬间,竟泛起微弱金光,仿佛蕴含生命初啼的圣洁之力。
“生。”
一字出口,如钟震冥途。
刹那间,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自她血中炸响,穿透夜空,撕裂寂静。
那啼哭不似人间之声,而是源自轮回彼岸的初生之音,纯净、炽烈,带着不容亵渎的生命意志。
焰使如遭雷击,青焰剧烈扭曲,发出无声尖啸,身躯寸寸崩解,化作黑灰飘散。
沈青梧缓缓站起,任鲜血顺着手腕流淌,染红袖口。
她望着那些溃散的残魂,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回去告诉玄烬,”她声音冰冷,字字如钉,“他的炉,少了一味药——叫‘不甘心’。”
话音落下,最后一缕青焰在风中熄灭,仿佛从未存在。
而千里之外的地宫深处,火焰忽地一颤。
玄烬盘坐于九柱中央,灰袍垂地,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他缓缓睁开眼,瞳孔如炭火将熄,却透着病态的狂热。
面前九根青铜柱正微微震颤,其中一根刻着“怒”的柱体,竟开始渗出暗红血丝,宛如活物般搏动。
他抬手,轻轻翻开膝上一卷泛黄古经——《焚欲经》真本,纸页脆如枯叶,墨迹却是鲜红如血。
经文末页赫然写着:
“以判官之泪为引,可炼无瑕金丹。七情焚尽,唯泪不灭,方证清净。”
玄烬笑了。
他指尖轻抚那行字,如同抚摸情人的唇。
“沈青梧,你流一滴泪,天下便得清明。”他低声呢喃,语气虔诚得近乎痴迷。
随即,他抬手点燃香炉,一缕幽紫烟雾袅袅升起,缠绕九柱之间。
整座地宫的火焰,仿佛受到无形召唤,齐齐转向东方——正是昭阳宫的方向。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烛火摇曳。
萧玄策立于窗前,黑袍如夜,目光沉冷。
禁军统领跪伏阶下,听令如刀:
“从今夜起,所有通往地宫的通道,由龙武卫接管。违令者,格杀勿论。”
“御医院库存‘安神膏’,全部替换为蜜蜡。原药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动。”
“另,调三百精锐埋伏太初台下,弓弩淬毒,听我鼓声而动。”
他说完,提笔批下一纸密令,笔锋凌厉,末尾加盖一枚银白“代”字烙印——那是先帝遗诏中“代天行罚”的信符,百年未现。
内侍捧令而出,脚步匆匆。
萧玄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眸底掠过一丝罕见的凝重。
“朕不信鬼神……”他低声自语,“但若真有地狱,也该由朕来掌灯。”
风再起,吹动殿前幡影。
而在昭阳宫内,沈青梧静坐案前,手中握着一枚刚取回的蜡丸——御医院送来的“安神膏”,外皮温润,内里却空无一物。
她轻轻一笑,将它投入烛火。
火焰猛地一跳,竟泛出诡异的青色。
那一夜,有人要炼丹成神。
而她,要把这炉,烧成他们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