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还是那个阳光,没打折扣地泼洒在“生之地”上,暖洋洋的,甚至有点烫脊梁骨。新抽出来的嫩芽,绿得晃眼,在风里头没心没肺地舒展着身子骨。溪流重新变得清澈,哗啦啦地响,映着天,蓝得让人心里头发空。营地里头,人气儿旺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男人们扛木头的吆喝声,女人们照看新垦菜园子的絮叨声,还有那些小崽子们追着新冒出来的、长得像兔子但耳朵短一截的小兽满处跑的疯笑声,混在一起,热闹,也踏实。乍一看,这日子,是真有奔头了,好像过去那些提心吊胆、跟腐化烂泥打滚的日子,已经远得跟梦一样。
可林栀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这安宁,脆得像刚结的冰,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打着旋儿的暗流。自打那天,她清清楚楚感觉到天外边那些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注视”之后,这片天地就有点不一样了。不是说刮风下雨那种变化,而是一种……更别扭的感觉。就像你大夏天钻进个密不透风的帐篷,闷得很,喘气儿都不大利索。又或者,像是整个“绿洲”星系,被泡进了一种看不见的、粘稠的胶水里头,动作都慢了半拍,连星光传过来,都好像隔了层毛玻璃,不那么透亮了。
墨衡那边是最先抓到实证的。他那堆宝贝仪器,之前还能偶尔捕捉到一些来自深空的、稀奇古怪的信号碎片,虽说破译不了,但至少证明他们不是宇宙里的孤魂野鬼。可现在,安静了,死寂一片。不是外头没动静了,墨衡指着全息星图上那片代表“绿洲”的区域,那外围裹着一层几乎看不见、但能量读数高得吓人的、不断自我刷新的玩意儿,说:“信号不是没了,是根本进不来了。这层‘膜’,或者说‘墙’,邪门得很,它把咱们这儿跟外头的信息交换规则给改了,单向的,里外不通。” 他试着往外头发送过几次简单的、表示友好的信号,结果跟往黑洞里扔石头没两样,连个回声都听不见。
“咱们这是……被关禁闭了?”苏牧皱着眉头,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他习惯了直来直去的危险,这种软刀子割肉似的隔离,让他浑身不得劲。“是那帮‘客人’里哪个干的?想把咱们圈起来,好慢慢收拾?”
林栀站在营地边一棵新长起来的大树底下,树荫凉丝丝的。她仰头望着天,目光好像能穿透层层叠叠的叶子,看到那片被无形之力封锁的星空。她“感觉”到了那层“墙”,冰冷,精确,每一个能量节点都运转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子她熟悉的、属于“逆熵法庭”的那股子不近人情的劲儿。
“是‘法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肯定,“它们没直接下死手,换了个法子……把咱们给圈起来了。”
这种圈禁,比明刀明枪干过来还让人心里头发毛。这意味着啥?意味着她们从需要清除的“病毒”,变成了被放进隔离箱里的“观察样本”。生死,不再取决于一场战斗的胜负,可能就看那些高高在上的“观察者”啥时候没了耐心,或者箱子外头其他的“看客”啥时候把箱子给砸了。这种命运完全捏在别人手里的感觉,像是有蚂蚁在骨头上爬。
不过,话又说回来,福祸总相依。这堵“无形之墙”把豺狼虎豹暂时挡在外头的同时,也歪打正着地给了她们一口喘气的机会,一段没人打扰的、能埋头种田的“安全期”。至少,那个一听名字就不好惹的“嚎叫星系”,还有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好奇目光,暂时是被隔在外头了。
林栀没工夫自怨自艾。她把心里的那股子憋闷和压力,全化成了干活的劲儿。她不再只是被动地让自身的生机影响着周围,那样太慢,也太随意了。她开始有意识地、更深入地“连接”这片土地,还有土地上的人。
她经常一个人走到林子深处,脱了鞋,光着脚踩在温润的、带着潮气的泥土上。脚底板能感觉到草根在底下悄悄伸展,嫩芽顶开土坷垃的那股子韧劲儿。她伸手去摸那些新长出来的树叶,感受叶脉里汁液流动的细微搏动,像摸着婴儿的手腕。她甚至能听到昆虫振翅时那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能感觉到溪水流过石头时那份不急不躁的温柔。她把自己那点特殊的能力,那融合了“秩序”的框架和“混沌”的活力的意志,像最细的春雨,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渗进脚下的每一寸土,渗进碰到的每一棵草、每一棵树,甚至渗进那些刚刚回归的小动物的本能里。
这种笨办法,效果不是立竿见影的,但扎实。营地周围的植物,长得越发精神,有些果子甚至结得比以前更甜、更大。更稀奇的是,有些植物好像慢慢有了点“灵性”,比如那种会发光的藤蔓,晚上你靠近它,它亮得就格外温顺;还有一种驱蚊草,你心里烦躁的时候,它散发的气味好像就更浓烈些。连动物也变了,那些新来的小兽不怎么怕人了,有时候还会大着胆子凑近了讨吃的。最大的变化,还是出在人身上。
部落里一些原本就感觉比较敏锐的年轻人,或者是在对抗腐化时身体产生过某种抵抗、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开始显露出些不一样的地方。有个叫阿土的半大小子,平时闷葫芦一个,就爱摆弄泥土,最近他发现,自己好像能更清楚地知道哪块地缺水,哪块地肥力足,用手一摸,心里就有数。他甚至试着把几颗快蔫巴的种子放在手心捂着,没过多久,那种子竟然真的抽出了细弱的芽。还有个叫小叶的姑娘,性子活泛,她发现自己跟那些新生的植物特别投缘,能模模糊糊感觉到它们是“渴了”还是“晒伤了”,有时候她对着蔫了吧唧的苗说说话,摸摸叶子,那苗没准儿就能缓过来。
这种变化不是啥惊天动地的超能力觉醒,更像是某种潜藏的特质,被林栀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生命场域”给温柔地激发了出来。墨衡用他那些简陋的仪器测了又测,数据显示,整个“生之地”区域的生态能量水平,正在一种非常健康、稳定的状态下缓慢爬升,一种以林栀为核心的、奇特的“生态共鸣圈”正在形成。
“这……算是你的‘地盘’了?”苏牧看着眼前这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感受着族人身上那些微妙的变化,忍不住问林栀。他习惯了用力量划分领地。
林栀摇摇头,眼神有点飘忽:“不全是。更像是一种……大家一起哼出来的调子。我是那个起头的音,他们是跟着和的声,这片土地是伴奏。我们在一块儿,弄出点……新的动静。”她转头看向整天埋首在图纸和零件里的墨衡,“墨衡,你脑子活,见识广,能不能琢磨点法子,把大家这种跟自然‘通气儿’的感觉,引导得更顺手点儿?总不能全凭感觉瞎碰。”
墨衡推了推不知道从哪个废墟里淘换来的、一条腿用树枝绑着的破眼镜,来了精神。他结合“学习者”基地残存资料里提到过的生态平衡理论和精神感应假说,又仔细观察了阿土、小叶他们的状态,还真鼓捣出了一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引导术”。说是术,其实就是些呼吸的法子,静坐冥想时怎么放松精神、怎么去“听”风、“闻”土、“感觉”植物生命波动的入门技巧。没啥攻击力,也不能让人飞檐走壁,就是帮助族人们更好地理解自己身上冒出来的那点“灵性”,别害怕,也别瞎用,像是教人怎么用好自己突然变得灵敏的耳朵和鼻子。
另一边,林栀也没闲着。她开始每天抽空,一个人坐到营地外围的僻静处,尝试着去“碰”那层天上的“墙”。她可不敢用蛮力,那纯属找死。她就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放空脑子,然后分出一缕细得像蛛丝、温和得像是打招呼的意念,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朝星空的方向延伸过去,去“触摸”那层冰冷屏障。
头几天,屁反应没有。那墙冷得像万年寒铁,她的意念碰上去,就跟水滴进了沙漠,瞬间消失无踪。林栀也不气馁,她就这么每天坚持着,像个固执的叩门人,日复一日地,用她那点微弱的“存在感”,去轻轻敲打那扇紧闭的大门。她传递的信息很简单:我们在这儿,我们还活着,我们没闹事,我们在慢慢变好。
这活儿特别耗神,每次尝试完,她都跟干了三天重活似的,头晕眼花,得缓上好一会儿。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她这么坚持了大概小半个月后,有一次,当她的意念再次触碰到那层屏障时,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颤动”。不是回应,更像是一种……自动记录系统确认信号接收时产生的反馈?就好像一个严密的监控摄像头,红灯微微闪了一下,表示“目标活动,已记录”。
就在这种对内埋头发展、对外小心试探的日子里,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变化,出在了“引路人”身上。
这位老祭司,自从环境好转后,疯癫迷糊的时候少了,但大多数时间还是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待着。可在一个月亮又大又圆、清辉遍地的晚上,他主动找到了林栀。他的眼神不再是往日那种浑浊或者飘忽,而是透着一股子像是大梦初醒般的清明,还有深深的疲惫。
“伊露……”他开口,声音沙哑,却稳当了不少,“那堵‘墙’……我好像……‘听’到墙外边的事了……”
林栀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让他坐下慢慢说。
“外头……吵得很……”引路人微微眯着眼,眉头皱着,像是在一堆杂音里努力分辨着什么,“好多‘声音’……吵吵嚷嚷的……在争,在找……”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他那独特的精神感知,从“逆熵法庭”屏障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小的缝隙或者能量波动中,捕捉到的一些泄露进来的信息碎片。他听到有个冰冷又讲道理的“声音”(估计是观察者议会)在讨论什么“长期观测价值”和“信息污染风险”,像是在算一笔复杂的账;听到那个充满掠夺意味的“声音”(嚎叫星系)在气急败坏地咆哮,催促手下到处搜寻“生命之源”的准确位置,还夹杂着对其他势力的猜疑和威胁;甚至,他还隐约感觉到一些更遥远、更难以形容的“视线”,带着纯粹的好奇或者探究,扫过这片星域。
这些信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乱得很,互相矛盾,但却血淋淋地揭示了“绿洲”外面是个啥样的局面——群狼环伺,各怀鬼胎。
“它们……不是一条心……”引路人总结道,眼睛里闪着点老迈却锐利的光,“这‘墙’……说不定……不光是笼子,也是……是个空子。”
这话像道闪电,一下子把林栀心里头一些模糊的想法给照亮了。对啊!隔离是保护,也是她们暂时远离风暴眼的机会。外面那帮家伙不是铁板一块,各有各的算计,这不就是她们能利用的机会吗?她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是让内部变得更团结、更强大,还有就是……得想办法找到一条能悄悄跟外面通上气的缝儿。
这条缝,说不定就得落在能隐约听到墙外动静的“引路人”身上,还有她自己日复一日去“敲打”屏障的尝试上。
可就在林栀刚琢磨出点眉目,准备利用这段宝贵的安全期,为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冲击做准备的时候,墨衡一脸凝重地找了过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这消息不算意外,但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沉。
他的探测器监测到,在“绿洲”星系边缘一个空间结构比较薄弱的地方,那层“无形之墙”产生了一次极其短暂、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波动。就在波动发生的刹那,一个东西,一个技术特征跟已知任何信号都对不上号、微小到极点的探测器,像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这东西进来之后,屁都没放一个,立刻进入了最高级别的隐匿状态,开始以高得吓人的效率,扫描整个星球,重点就是“生之地”这片区域。它扫描的方式也怪,不是探测能量啥的,更像是在……采集信息,记录各种法则层面的细微参数。
“是‘观察者议会’的手笔。”墨衡语气沉重,“它们要么是技术高到能悄咪咪绕过‘法庭’的封锁,要么就是……被默许进来的?它们想干啥?就为了看?还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大家都懂。被一个传说中只记录历史、不插手现实的古老存在这么“特别关照”,绝对不可能是啥纯好事。天晓得这平静的观察背后,藏着啥要命的目的。
林栀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夜色下的营地很安静,只有几堆篝火还闪着红彤彤的光,守夜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她能感觉到那道隐匿的扫描波动,像是最轻的羽毛拂过皮肤,不带恶意,却有种把你里里外外都看透了的冰凉感,让人浑身不自在。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客人”,就这么不请自来了,用一种谁也拦不住的方式。
它看到了啥?它会把它看到的啥东西传回去?它的到来,是会引来更多这种只看不说话的“观察者”,还是会像一块扔进平静水面的石头,打破“逆熵法庭”好不容易维持住的这点脆弱平衡,把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饿狼给招进来?
林栀心里没底。她只知道,眼前这看似安稳的日子,怕是没几天过头了。她们这支刚刚冒出点绿芽的文明火苗,必须抢在群星的目光真正像探照灯一样打过来之前,赶紧让自己烧得更旺些,攒下点能应对风雨、甚至能在黑暗中照出一条路的本钱。
她深深吸了口气,夜晚的空气凉丝丝的,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清新气味,但也好像混进了一丝从遥远星海飘来的、冰冷的铁锈味。
那是未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