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寂之地。”
这四个字从林栀嘴里吐出来，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平静，好像终于把兜里最后一张牌甩到了桌上。也带着点非得把谜底捅破的倔劲儿。
船里的空气先是死寂了几秒，然后，像是绷紧的弦稍稍松了点，但同时又绷紧了另一根。后面是“学习者”那群疯狗不要命的追杀，脚下这片虚空中还埋着个不知道啥时候会爆的“消亡”雷管，退路？早就烧成灰了。现在，唯一的道儿，就是往前冲，冲进那个“引路人”念叨了无数遍、藏着所有答案和可能也是最后陷阱的地方——归寂之地。
“引路人”那双星璇眼睛里的光流转得快了些，好像对这个决定一点儿不意外，反而有种“该来的总算来了”的解脱感。“‘方舟’……它本身就是一把钥匙，一把为了打开通往‘归寂之地’的门而造的钥匙。”他走到主控台前，手虚按上去，没见怎么用力，那暗金色的船体内部，比之前更复杂、更看不懂的符文一圈圈亮了起来，散发出一种……不是跃前那种暴烈，而是更深沉、更温和的能量波动，像深海暗流。
墨衡二话不说，立刻把飞船控制权限全交给了“引路人”。苏牧则像堵墙一样护在林栀身边，眼睛死死盯着外面那片看似平静、实则让人心里发毛的虚无。
“启动，‘归墟航路’。”“引路人”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
“方舟”轻轻一震，不是猛冲，更像是……融化。它好像不再是艘船，而是变成了这片虚无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状态。窗外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颜色像被水洗掉的颜料，混成一团混沌的灰。线条都软化了，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油看东西。感觉不到速度，也感觉不到方向，只有一种奇怪的失重感，好像飘在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的时间之河里。外面是流动的、无法形容的灰色，偶尔有些破碎的、不知道是谁的记忆碎片或者扭曲的几何光影嗖一下闪过，快得抓不住。
林栀闭上眼睛，把意识沉进自己身体里。她能“看”到那个蜷缩在她混沌星璇深处、散发着温暖微光的小东西，那是“生”的种子，睡得正沉。但同时，她也清晰地感知到，在星璇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丝比头发丝还细、带着冰冷死寂气息的灰线，正顽固地盘踞着，那是新生的“消亡”概念。这两玩意儿在她灵魂里达成了一个极其脆弱的平衡，像在刀尖上放了个鸡蛋，稍微晃一下就得全完蛋。她心里明白，要活下去，就得找到让这俩冤家和平共处、或者至少别在她肚子里打架的法子。
也不知道漂了多久，在这地方，时间就是个屁。可能是一眨眼，也可能过了几百年。“方舟”那种滑行的感觉慢慢停了下来。外面的灰色混沌像雾气一样逐渐散开。
最终，一切归于静止。
他们，到了。
“方舟”悬停在一片……压根没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地界。往上瞅，没有天，也没有星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无数缓缓旋转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复杂几何图形构成的……顶棚？那些图形精密得像最复杂的钟表内部，又宏大得像星空图谱。往下看，没有地，是一片同样望不到边的、光滑如镜的“水面”，清晰地倒映着上方的奇景。这里没有光暗之分，四处都弥漫着一种均匀的、柔和的辉光。
空气里（如果那能叫空气的话）飘着一股味儿，不是鼻子闻到的，是直接作用在灵魂上的感觉。像是亿万年时光积攒下来的悲伤，混着孤注一掷的壮烈，最后又奇异地沉淀成一种看透一切的宁静。这里死寂得吓人，感觉不到任何能量流动，也察觉不到丁点生命迹象，只有一种庞大到让人自觉渺小的、“存在”本身的感觉。
这就是归寂之地？那帮失败了的先驱者，最后的坟场？
“我们……到了。”“引路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回到阔别已久又物是人非的老家似的复杂情绪，他望着这片寂静到极致的空间，眼神里有怀念，也有痛楚。“这里……是那场没打赢的仗，最后的终点。也是所有像我们这样，不肯认命的‘火种’，理论上……最终的归宿。”
他操控着“方舟”，缓缓向下面那片镜子般的“水面”降落。船体碰到“水面”的瞬间，没有溅起一丝涟漪，就像是水滴融进了大海，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眼前一花，景象再变。
他们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得离谱的、完全由光构成的殿堂。这殿堂的穹顶高得根本看不见顶，上面镶嵌着无数细小的光点，密密麻麻，像是一片凝固了的星河，那都是先驱者们留下的意识印记，或者说……灵魂的余烬。殿堂中央，没有宝座，没有祭坛，反而长着一棵……树？一棵巨大无比、看起来像是用流动的信息和发光记忆碎片拼凑成的古树。
这“树”的枝干粗壮得像山脉，蜿蜒伸展，如同地图上的河流脉络。它的“叶子”更深，是无数闪烁跳动的画面和流淌的发光符文，仔细看，能看到里面记录着先驱者文明的辉煌巅峰，也能看到他们绝望的抗争和最终的陨落。树的根系则深深扎进下方那片镜面般的地板里，仿佛在汲取着什么更本源的东西。
围着这棵巨树的根部，摆放着一些透明得像水晶棺材一样的东西，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些形态各异、但都散发着古老而强大气息的身影——那是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宇宙，最终也抵达了这里的……其他“火种”？他们一个个都闭着眼，像是在做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整个殿堂，庄重，肃穆，压得人喘不过气。知识和历史的重量几乎实质化，同时弥漫着一种无言的、深不见底的悲伤。
“方舟”悄无声息地停在殿堂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引路人”第一个迈步出去，他的脚踩在光构成的地面上，发出一种清脆又带着回音的声响，在这绝对寂静的地方格外刺耳。林栀在苏牧的搀扶下也走了出去，墨衡紧跟在后。船上其他幸存的“启明星”船员没敢下来，这地方的信息场太强，他们一下来估计就得精神崩溃。
“欢迎来到‘忆所’，” “引路人”转过身，看着林栀，眼神复杂，“这里是‘归寂之地’真正的心脏。藏着先驱者留下的所有家当，还有……关于‘逆熵法庭’，关于这该死的循环，关于‘生’和‘死’……最接近真相的老底。”
他抬手指向那棵顶天立地的信息巨树。“你想知道的，理论上都能在那儿找到。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起来，“想碰到最核心的东西，需要极高的权限，而且……得通过‘忆所’自己设置的‘共鸣试炼’。”
“共鸣试炼？”苏牧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地方规矩还真多。
“对，” “引路人”点点头，“‘忆所’不是死物，它里面装着无数先驱者的集体意志。它会掂量来的人，心性怎么样，意志坚不坚定，最重要的……是看你走的路，跟当年那帮老家伙们想的是不是一路。尤其是你，林栀，你身体里现在这情况……太特殊了。‘忆所’会怎么判断你，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像是为了证明他的话，那棵信息古树好像感应到了林栀体内那个独特的混沌星璇，以及里面睡着的那两位“小祖宗”。一根特别粗壮的枝干，带着一种古老的威严，缓缓地、无声地垂了下来，一直伸到林栀面前。枝干的尽头，一团特别明亮、形状还在不断变化的光正在凝聚。
一个温和的、苍老的，又像是成千上万个人一起开口说话的声音，直接响在了林栀的脑子里：
“后来者……身负‘混沌’……怀抱‘生死’……汝所行之路……前所未见……”
“展现汝之‘真实’……让往昔的英魂……亲眼见证……汝所代表的……‘可能性’……”
那团光轻飘飘地飞过来，在她面前展开，变成一面巨大的、像水做成的镜子。镜子里照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开始飞快地闪过她一生的画面——从大学校园里的青涩，到遇见苏牧，到“序站”的惊魂，再到“遗忘长廊”里一次次死里逃生，最后是刚才在“永寂核心”抱着必死决心做出的选择……所有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被翻了出来，用一种近乎冷酷的、上帝视角重新审视！
这不止是放电影，这是把她每一个选择，心里每一个闪过的念头，都扒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成色！
同时，一股庞大、温和但又没法抗拒的精神力量，从古树里弥漫出来，像温暖的海水，缓缓包裹住林栀，试图钻进她灵魂最深处，产生一种……灵魂层面的共鸣！
试炼，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林栀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这股力量拉着，沉进了一个由无数先驱者记忆和情感汇成的、广阔无边的精神海洋。她必须在这海里保持清醒，不能迷失，得向这些古老的英魂证明，她走的这条“混沌”之路，她这种“什么都往里装”的包容，不是对先驱者遗产的玷污，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和……新的希望？
她闭上了眼，把所有杂念都抛开，全身心地投入了这场与过去、与无数亡魂的对话中。
苏牧和墨衡紧张地守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他们插不上手，只能干着急。
“引路人”则静静地站着，望着那棵古树，星璇般的眼睛里，既有期待，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时间在这儿又成了没意义的玩意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包裹着林栀的精神力量像潮水般缓缓退去。她身体轻轻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好像又深了些，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跋涉。
那面水镜也随之消散不见。
信息古树沉默了一会儿，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还有一丝几乎听不出来的……惊奇？
“汝之‘真实’……吾等已见……”
“混沌非无序……包容即新生……汝道……可通……”
“最高权限……予汝……”
古树的一根主枝上，一片由最纯粹光芒构成的“叶子”，像羽毛一样，轻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正好掉在林栀摊开的掌心里。叶子摸上去温温的，里面能感觉到蕴藏着无法想象的庞大信息，这玩意儿，就是打开“归寂之地”所有秘密宝库的……钥匙！
林栀紧紧攥住了这片光叶，手心传来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希望，也是责任。
可就在她准备集中精神，看看这钥匙到底能打开什么的时候——
轰！！！
整个“忆所”大殿，猛地、剧烈地摇晃起来！像发生了大地震！
那棵信息古树的光芒疯狂闪烁，明灭不定，穹顶上那些代表先驱者灵魂的光点像受惊的萤火虫一样乱窜！连那些沉睡着其他“火种”的水晶棺椁，都开始嗡嗡作响，微微震颤！
“怎么回事？！”“引路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猛地扭头看向大殿某个方向，那是“归寂之地”与外面虚空连接的薄弱点。
墨衡已经扑到了“方舟”的控制台前，快速调取外部监测数据，几秒钟后，他抬起头，脸上是见了鬼一样的震惊，声音都变了调：
“是空间扰动！强度超高！来源……不是‘学习者’！是……是‘逆熵法庭’！它们……它们怎么会找到这里？！而且……它们正在用蛮力，硬砸‘归寂之地’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