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又密又急，噼里啪啦砸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汇成一股股脏兮兮的水流往下淌，雨刮器拼命左右晃悠，刚刮干净一片，立马又被新落下的雨水糊满了，外头的路灯、车灯全都晕开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看啥都影影绰绰的。车里没放音乐，静得很，只有引擎低沉的嗡嗡声，还有这没完没了的雨声，吵得人脑仁疼。
陆辰言两手死死把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都有些发白。他车开得有点猛，速度表指针蹭蹭往上走，明显超了速。他像是后头有鬼撵似的，只想快点离开那栋冷得跟冰窖一样的别墅，逃离刚才那场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对话。他爸最后那句“万劫不复”，还有那张铁青的脸，跟魔咒似的在他脑子里打转，混着窗外这冰冷的雨水，一个劲儿地往他紧绷的神经里钻。
太阳穴那儿一蹦一蹦地疼，连带着左边肩膀的旧伤也跟着凑热闹，泛起一阵阵闷痛。他腾出只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手指头冰凉的。
手机屏幕又在副驾驶座上亮了一下，幽幽的光在昏暗的车里挺显眼。是林栀的消息。
「我煮了姜茶，等你回来。」
后面跟着个冒着热气的小杯子表情。
就这么简单一行字，一个傻乎乎的表情，却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盏小灯，那点光虽然弱，却挺执着，“噗”一下，穿透了这厚厚的雨幕和他心里头沉甸甸的阴霾，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那都快冻成冰坨子的心口上，化开一小圈温水似的涟漪。
他深深吸了口气，车厢里混杂着皮革和湿气的味道有点闷。他甩甩头，想把老头子那些冷冰冰的、像刀子一样的话从脑子里赶出去。脚底下踩着的油门不自觉地松了点，车速慢慢降了下来，变得平稳多了。
等他把车终于停在自己租的公寓楼下时，雨一点儿没见小，反而更来劲了。他熄了火，却没马上开车门，就那么干坐在驾驶室里，听着雨点跟炒豆子似的砸在车顶棚上，砰砰砰的，没个消停，像是替他把心里那点憋闷可劲儿地往外倒。
坐了好几分钟，直到感觉胸口没那么堵得慌了，他才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呼”一下扑打在脸上，让他被车里暖气烘得有点发昏的脑袋，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缩了缩脖子，几步冲进楼道，按了上行电梯按钮。
电梯嘎吱嘎吱地往上走，红色的数字一格一格地跳。陆辰言盯着那变动的数字，心里头竟然冒出点近乡情怯的味儿来。他知道她在上头等着，带着滚烫的姜茶，还有那双盛满了关切、一点不掺假的眼睛。可他自己呢？刚从那个冰冷刺骨的“战场”上下来，一身的风雨，满心的戾气还没散干净，他怕自个儿身上这股子冷劲儿，还没捂热乎，不小心会冻着她。
“叮——”
电梯门开了。他走到熟悉的公寓门口，摸出钥匙，插进锁孔，动作却慢了下来，有点犹豫。钥匙在锁眼里停了好几秒，他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劲儿，手腕一拧，“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刚开条缝，一股子混合着老姜的辛辣和红糖甜香的热乎气儿就扑面而来，瞬间把他从外面带进来的那股湿冷寒气冲得七零八落。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了，暖黄色的光，不刺眼，刚刚好。
客厅里只开了沙发边那盏落地灯，灯罩是米色的，光线被滤得特别柔和，跟给整个屋子蒙了层暖烘烘的纱。林栀正蜷在沙发里头，身上搭着条浅灰色的薄毛毯，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听见开门声，她立马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软乎乎的笑，眼睛弯弯的。
“回来啦？”她声音也带着笑，把书往旁边一放，掀开毛毯，光着脚丫子就踩在地板上，“哒哒哒”地小跑过来。地板是木头的，有点凉，但她好像没觉得。
她穿了身浅粉色的珊瑚绒家居服，帽子上面还有俩兔耳朵，看着就暖和。头发随便用个抓夹挽在脑后，有点松，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掉在脸颊边，被灯光一照，毛茸茸的。她先瞅了眼他头发上还没干透的湿气，又看了看他微微拧着的眉头，没急着问东问西，只是很自然地接过他脱下来的、带着室外寒气和潮气的外套，转身挂到门边的衣架上，动作熟练得很。
“雨下这么大，路上不好开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厨房走，嘴里念叨着，“姜茶我一直温着呢，这会儿喝正好，我去给你倒。”
陆辰言没吭声，就站在玄关那儿，看着她穿着毛茸茸睡衣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听着里面传来打开橱柜、拿杯子的轻微响动。那颗在冷雨里、在跟他爸无声厮杀中变得又硬又冷、疲惫不堪的心，好像一下子掉进了温水里，那些冰碴子开始慢慢融化，皱巴巴的一团也一点点被熨帖开了。
他默默换上放在鞋柜旁的棉拖鞋，走到客厅，在沙发她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沙发垫子上还留着她身体的余温，还有一股她身上常有的、淡淡的栀子花洗发水的味道，闻着让人安心。
林栀端着个白色的马克杯走过来，小心翼翼的，生怕洒了。杯子里是深褐色的液体，冒着滚滚的白气，一股子姜的辛辣味儿混着红糖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有点烫，你慢点儿喝。”她把杯子递到他手里，轻声提醒，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把刚才自己盖的那条薄毛毯扯过来一大半，盖在他的腿上。
陆辰言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立刻从掌心传遍全身，冻得有点发僵的手指头也慢慢活络过来。他低下头，杯口冒出的白乎乎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吹了吹气，小心地抿了一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所到之处都暖烘烘的，姜的那股辣劲儿直冲头顶，瞬间就把积在身体里的寒气逼退了不少，一股热流从胃里向四肢百骸散开，连左边肩膀那处闷痛好像都轻了点。
他没说话，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姜茶。林栀也不催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陪着，偶尔伸过手来，帮他把垂到额前、还有点潮乎乎的头发轻轻拨开，动作轻得像是怕碰坏了啥宝贝。
一杯姜茶喝完，从里到外都暖和了过来，额角那儿的胀痛也缓解了。陆辰言把空杯子放到面前的茶几上，身体向后一靠，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靠垫里，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总算松懈了下来，紧随其后的就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盖在了他放在腿上的手背上。
“是不是特别累？”林栀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心疼。
陆辰言没睁眼，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她指尖有点凉，被他温热干燥的掌心包裹着。他轻轻“嗯”了一声，这声应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
“那就不说了，啥也别想，先歇会儿。”林栀没追问他晚上回去到底发生了啥，他爸说了啥，只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轻轻地、一下下地按揉着他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她的手法肯定不专业，就是瞎按，但力道拿捏得挺好，不轻不重的，带着十二分的耐心。陆辰言没躲，甚至微微偏了偏头，好让她按得更顺手点。在她一下下有节奏的按压下，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他爸冰冷的眼神和话语，好像都渐渐模糊、远去了，最后只剩下窗外持续不断的、催眠似的雨声，还有她近在咫尺的、清浅平缓的呼吸声。
时间在这片静谧温暖的小天地里，悄悄流淌。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林栀以为他可能靠着沙发睡着了的时侯，陆辰言忽然开口了，嗓子有点哑，像是很久没喝水似的。
“他说我……太冲动，不过脑子。”他没点名，但林栀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
给他按太阳穴的手指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轻轻地揉着。
“他说……感情这玩意儿，最靠不住，让人变傻，变蠢……搞不好，就把自个儿彻底毁了。”他重复着他爸的话，语气听着挺平静，但仔细品，能咂摸出一丝被最亲近的人否定后、那种细密的、带着涩味的疼。
林栀心里跟着一揪。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想象那个她没见过、但感觉气场很强的陆爸爸，是用怎样一种斩钉截铁、甚至带着点轻蔑的语气，来评判和否定他儿子心里珍视的东西。
她没急着反驳，也没立刻表忠心说“不是这样的”，只是轻轻问了句：“那……你自己是咋想的？”
陆辰言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平时看起来有点冷清的琉璃色眼珠，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好像蒙了层水汽，里面情绪翻涌，复杂得很。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林栀。
她的眼睛清亮亮的，特别专注地看着他，里面清清楚楚地映着他的影子，没有半点评判的意思，就是全然的倾听，等着他说下去。
“我不知道……感情这东西，到底靠不靠得住，书上没公式能算。”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不高，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问自己，“但我清楚，要是没了你，我这边，”他抬手，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肯定得一塌糊涂。”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脑子里组织那些他更擅长的、属于逻辑世界的词汇，去描述这种完全没道理可讲的感觉。
“就好像……一道特别复杂、解了半天也找不到唯一答案的难题，所有条件都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可你一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变量，好像突然就都有意义了。”他的目光细细描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语气认真得近乎固执，“就算前头是坑，就算真像他说的，有可能……万劫不复，我也认了。”
这话说得一点不浪漫，还带着点数学系的别扭劲儿。可听在林栀耳朵里，比什么天花乱坠的情话都实在，都戳心窝子。他没因为他爸的否定就怀疑啥，反而更坚定了。
林栀鼻子一酸，赶紧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想哭的冲动憋回去。她往前凑了凑，轻轻把脑袋靠在他没受伤的右边肩膀上，两只手环住他的腰，把自己埋进他怀里。
“瞎说啥呢，”她的声音闷在他肩窝里，带着点鼻音，听着像撒娇，但语气贼坚定，“有我在，才不让你万劫不复呢。咱们肯定好好的，必须好好的。”
陆辰言感受着怀里温软的身体和全心全意的依赖，心里头最后那点因为父亲那些话而蒙上的阴影，总算被彻底驱散了。他伸出右胳膊，紧紧回抱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发顶上。
窗外的雨声不知啥时候变小了，从之前噼里啪啦的砸，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温柔的背景音，敲在玻璃上，像是在给他俩这安静的拥抱配乐。
俩人就这么静静抱着，在暖洋洋的灯光底下，在外头渐渐温柔的雨声里，交换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有些话，不用多说，所有的懂得、心疼和支持，都在这个紧紧的拥抱里了。
抱了不知道多久，林栀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像落了星星：“你饿不饿？我晚上闲着没事，包了点鲜肉小馄饨，给你下碗当夜宵？”
陆辰言其实没啥胃口，但看着她那亮晶晶的、带着点小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行。”
林栀立马笑了，像只快乐的小鸟，从他怀里蹦起来，脚步轻快地就往厨房跑，兔耳朵帽子一颠一颠的。
陆辰言看着她消失在厨房门口的活泼背影，听着里面传来开火烧水、碗筷碰撞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动静，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儿，才是他的窝。有温度，有光亮，有人惦记，有个能把他从冰天雪地里拉回来的傻姑娘。
可是，就在这片暖得让人犯困的氛围里，他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又悄无声息地亮了一下。不是电话，也不是林栀的微信，是一条来自一串陌生号码的短信预览，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锁屏界面上。
陆辰言这会儿正放松着，眼神看着厨房方向，没留意到。
那条短信特别短，就一句话，但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
「陆少爷，好戏才刚开场，你以为这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