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大清查的肃杀氛围,如同无形却厚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第七农场每一个人的心头。相较于普通职工家庭的惶惶不安,对于那些本就身处边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背景的人来说,这种压力更是呈几何级数倍增,足以将人逼到崩溃的边缘。
李香兰,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清查开始,廖奎和谢薇就注意到,斜对面那扇本就很少开启的破木门,如今更是关得死死的,连那条透光的缝隙都被从里面用破布条仔细塞住了。一连几天,都看不到她带着孩子出来坐一会儿,也听不到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已经空无一人。
但谢薇知道,她在里面。那种死寂,更像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下的自我封闭。
谢薇心里记挂着那个曾经接过她糖块、露出过纯真笑容的孩子狗蛋,也担忧着李香兰的状况。她尝试过两次,借着由头靠近。
一次,她端了半碗自己腌的、不算太显眼的咸菜疙瘩,走到李香兰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板,语气尽量放得温和:“香兰妹子?在吗?我腌了点咸菜,给你和孩子尝尝。”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连一丝脚步声或呼吸声都听不到。但谢薇敏锐的【谛听术(被动)】却捕捉到,在敲门声响起的瞬间,屋内那原本就微弱的呼吸声猛地一窒,随即变得更加轻不可闻,仿佛里面的人连呼吸都屏住了,还伴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的瑟缩声。
谢薇等了片刻,又低声说了句:“东西我放门口了。”然后将碗放在门边的石头上,转身离开。她走出一段距离,假装整理柴堆,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直到天色渐暗,那碗咸菜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最终不知被哪只野猫叼了去。
另一次,是在午后,谢薇抱着一捆柴火经过,故意在李香兰的窗下停顿,弯腰系鞋带。那扇窗户同样紧闭,糊窗的旧报纸泛黄破损,有几处小小的裂口。借着系鞋带低头的角度,谢薇的目光飞快地透过一个较大的裂缝,扫向屋内。
光线昏暗,只能勉强视物。她看到了李香兰。
她蜷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双臂紧紧地抱着已经睡着的孩子狗蛋。她把头深深埋在孩子的襁褓里,单薄的肩膀却在不受控制地、一下下地剧烈颤抖着。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无法抑制,无法掩饰。她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躲避开外面那个正在挨家挨户搜查、充满了未知危险的世界。
谢薇的心被揪紧了。她迅速直起身,抱着柴火离开,心中却充满了疑问和一丝不祥的预感。李香兰的恐惧,显然不仅仅是源于这场普遍性的清查。她似乎有更具体、更致命的担忧。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廖奎提到过的,周子强曾经拦住李香兰盘问的情景。当时廖奎的描述是,周子强态度咄咄逼人,而李香兰低头躲避,十分害怕。
周子强……他到底问了李香兰什么?仅仅是出于“积极分子”惯常的“革命警惕性”,还是……他掌握了某些关于李香兰的、不为人知的情况?他的盘问,与李香兰此刻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是否有着直接的联系?
李香兰的丈夫在西头那边,具体情况无人知晓。这本身就是一颗潜在的定时炸弹。在如今这种宁可错抓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高压态势下,任何与“犯人家属”相关的疑点,都足以带来灭顶之灾。
谢薇回到自家屋里,将看到的情况和自己的疑虑低声告知了廖奎。
廖奎眉头紧锁。周子强和于卫东关系密切,于卫东刚倒台,周子强就曾盘问过李香兰,这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是因为于卫东出事,让周子强变得更加“积极”以求自保或表现?还是他本身就知晓一些内情,之前碍于于卫东没有动作,现在于卫东倒了,他便开始蠢蠢欲动?
“李香兰身上,恐怕有能让周子强拿捏的东西。”廖奎沉声道,“否则她的反应不会如此剧烈。”
“我们要帮她吗?”谢薇问道,语气有些犹豫。她们自身尚且如履薄冰,再去招惹一个明显被周子强盯上的、背景复杂的人,风险极大。
廖奎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现在不行。我们自身难保,贸然插手,可能不仅帮不了她,反而会把我们自己也拖下水。先静观其变,弄清楚周子强到底想干什么。”
谢薇点了点头,知道这是最理智的选择。她望向窗外那扇紧闭的门,心中默默叹息。在这个时代,像李香兰这样无依无靠的边缘人物,其命运就如同狂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一场看似与她无关的全场清查,就能让她恐惧到如此地步,可见她平日生活在怎样的阴影之下。
外面的搜查声似乎暂时远去了,但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感并未消散。李香兰的恐惧,如同一个无声的注脚,诠释着这场运动对底层小人物最真实、最残酷的碾压。而廖奎和谢薇,在庆幸自己暂时安全的同时,也清晰地意识到,在这片荒原上,危险从未远离,它只是以不同的形式,潜伏在每一个看似平静的角落。
持续数日的全场大清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在将第七农场彻底涤荡了一遍,留下满地狼藉与人心惶惶之后,终于宣告结束。
没有敲锣打鼓的通知,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是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的。保卫科和思想改造队的人不再频繁地出现在家属区,粗暴的敲门声和呵斥声也消失了。但空气中残留的肃杀气息,以及人们眼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悸,都证明着这场风暴曾经多么猛烈地席卷过这里。
最终的处理结果也很快以非正式的方式,在场里流传开来,如同秋风吹落的树叶,带着萧瑟的凉意——于卫东,因“私藏违禁书籍,思想立场存在严重问题”,被正式定性,并已调离第七农场。至于具体调往何处,马桂花之前透露的“北大垄”似乎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答案,但无人敢公开确认。只知道,那个曾经眼神阴鸷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猪号,出现在第七农场的任何角落了。
笼罩在廖奎和谢薇头顶最直接、最迫在眉睫的威胁,似乎随着于卫东的离开而烟消云散。
猪号里恢复了往日的运转。牲畜的哼唧声,饲料搅拌的沙沙声,以及韩志刚偶尔哼起的不成调的革命歌曲,重新成为了主旋律。那股混合着汗水、饲料和牲畜气味的环境,似乎也少了些之前的压抑。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廖奎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子强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阴冷,如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带着一种审视、忌惮,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更加深刻的敌意。于卫东的倒台,显然没有被周子强简单地视为“罪有应得”。他或许猜到了什么,或许仅仅是出于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又或许,是于卫东在被带走前,对他嘶吼过些什么。总之,这个潜在的敌人,非但没有因为于卫东的消失而收敛,反而变得更加警惕和危险。
这天下午,畜牧科科长张振山召集全科人员在猪号旁边的空地上开了个短会。这位转业军人出身的科长,脸色依旧严肃,但眉宇间那几日因清查而紧绷的线条,似乎略微放松了一些。
他站在众人面前,目光如炬地扫视了一圈,重点在廖奎、周子强等人脸上停顿了片刻,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最近场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他没有点名,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我们畜牧科,是搞生产的地方,不是搞歪风邪气的地方!”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现在,害群之马已经被清除出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组织上是清楚的,眼睛是雪亮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他的话语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表述方式,掷地有声。
“我希望,从今天起,所有人都要引以为戒!把心思都给我收回来,放到生产上!春耕生产还没完全结束,夏季的防疫、饲养任务还很重!猪号、马号,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岔子!”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带着警告,也带着期望,“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更不要私下里搞小动作,传闲话!谁要是影响了生产,我张振山第一个不答应!”
“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人参差不齐地应和着。
“散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张振山一挥手,结束了这次简短却意义明确的会议。
他没有多说安慰的话,也没有刻意安抚谁,但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了态度——事情到此告一段落,畜牧科要回归正轨,一切以生产为重。这对于廖奎而言,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张振山依旧是那个看重技术、务实肯干的领导,他的庇护,在目前阶段依然有效。
散会后,人们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阳光依旧炽烈,蚊虫依旧嗡嗡作响,猪号的气味依旧浓烈。
廖奎和谢薇并肩走在回土坯房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表面的危机似乎解除了,于卫东这个最大的威胁已经被拔除。张振山的态度也让他们暂时可以安心于生产和“改造”。
但他们都清楚,尘埃,并未真正落定。
周子强那阴冷的眼神,如同芒刺在背。
那个将“毒草”塞进他们炕洞、意图置他们于死地的真正黑手,尚未找出。
李香兰那紧闭的房门和极致的恐惧,暗示着潜在的、未知的风险。
而时代的大背景,依旧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沉闷而压抑的灰色。
回到那间破旧却给予他们最后庇护的土坯房,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谢薇轻轻靠在廖奎肩头,低声问:
“奎哥,我们……安全了吗?”
廖奎揽住她的肩膀,目光透过糊窗纸的破洞,望向外面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际,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于卫东走了,眼前的麻烦算是过去了。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还远不到放松的时候。”
风暴眼过去了,但谁也不知道,下一场风暴,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再度降临。他们能做的,只有在这短暂的平静中,继续隐匿,继续观察,继续积蓄力量,等待着,也防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