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号里弥漫着饲料发酵和牲畜特有的气味。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灰尘,投下斑驳的光柱。廖奎正在给一头生产不久的母猪检查产后情况,于卫东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阴鸷和威胁。
他左右瞟了一眼,见韩志刚去拉饲料了,秦大山在远处配药,便凑到廖奎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股狠劲:
“廖奎,别他妈装了!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廖奎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头也没抬,语气平淡:“晚上?自然是在家睡觉。于卫东同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睡觉?”于卫东嗤笑一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亲眼看见你溜出去了!鬼鬼祟祟,往东边荒地里钻!你说,你是不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搞投机倒把?还是跟什么人有秘密联系?”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直接撕破了那层窗户纸。
廖奎这才缓缓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于卫东。就在这近距离对视的瞬间,他新获得的【微弱情绪感知(被动)】技能悄然发动。他清晰地捕捉到,于卫东那看似凶狠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并非十足的底气,而是一种**强烈的心虚**(担心自己跟踪行为同样违规),以及一股更加浓郁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贪婪**——他渴望抓住把柄,渴望从中获利,渴望将廖奎彻底踩在脚下!
“亲眼看见?”廖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于卫东同志,说话要讲证据。你说你看见我出去了,谁能证明?深更半夜,你不睡觉,跑到野外去做什么?难道……你是在跟踪我?”
他反将一军,语气依旧平稳,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于卫东的痛处。
于卫东脸色一变,梗着脖子道:“你少转移话题!我……我那是起夜恰好看见!你行为不端,我还不能说了?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老实交代,我这就去保卫科举报你!说你形迹可疑,有重大嫌疑!”
他挥舞着“举报”的大棒,试图施加最大的压力。
廖奎感知着对方那色厉内荏的情绪,心中冷笑更甚。他非但没有慌乱,反而向前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意味:
“举报?好啊。你去。不过于卫东,你也想清楚了。你去举报我夜间外出,无凭无据。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向组织反映,你于卫东同志,深更半夜不睡觉,暗中尾随同事,意图不轨?你说,保卫科的同志,是会先查我这个‘形迹可疑’的,还是会先查你这个‘行为诡异’的跟踪者?咱们要不要赌一赌,看谁先被关起来审查?”
于卫东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廖奎的话,正中他的要害!跟踪行为本身就不光彩,若真闹大了,他自己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廖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动摇,以及那份始终萦绕不散的贪婪。他话锋突然一转,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仿佛被逼无奈的妥协,又隐含着一丝诱惑:
“于卫东,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大家都不容易,何必非要弄得鱼死网破?”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于卫东因为伤痛而别扭的站姿,“有些事,说破了,对谁都没好处。但若是……互相行个方便,说不定……还能有点意外之喜。”
他刻意停顿,看着于卫东眼中那贪婪之火再次燃起,才继续低声道:“我偶尔晚上出去,确实有点自己的门路,弄点紧俏东西……下次,如果顺利,少不了你那一份。但前提是,你把嘴巴闭紧,别再给我找麻烦。否则,大家就一起玩完!”
这番半是威胁、半是利诱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于卫东躁动的怒火上,又像是一块蜜糖吊在了他的眼前。
威胁,让他忌惮;利诱,让他心动。尤其是“紧俏东西”和“少不了你那一份”,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的贪欲。不就是为了捞点好处、争取表现吗?如果廖奎真有什么隐秘渠道能弄到好东西,分他一份……那似乎比单纯举报出口恶气更划算?
于卫东脸上的凶狠逐渐被权衡利弊的犹豫取代,他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那股贪婪压过了报复的冲动。他哼了一声,语气依旧不善,但态度明显软化:
“哼!你说得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耍我?”
“信不信由你。”廖奎重新转过身,继续检查母猪,语气恢复平淡,“但你要是乱来,我保证,你什么也得不到,还得惹一身骚。”
于卫东盯着廖奎的背影,咬了咬牙,最终没再说什么,悻悻地、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冲突暂时平息。
廖奎背对着于卫东,面色沉静,心中却毫无轻松之感。他成功利用于卫东的贪婪和心虚,暂时稳住了这条毒蛇。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他编织了一个“弄紧俏物资”的谎言,等于在自己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而绳子的另一头,就攥在于卫东这个贪婪而无信的人手里。
危机只是被延缓,并未解除。相反,一个更巨大、更不可控的隐患,已经埋下。于卫东就像一头被暂时喂下一块肉而安静下来的饿狼,一旦他得不到持续的满足,或者发现了真相,其反噬必将更加疯狂和致命。
猪号里,只有牲畜的哼唧声和饲料搅拌的声音。阳光依旧斑驳。
夕阳的余晖将第七农场家属区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色。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泥土、草木和各家各户飘出的简单饭食气味,构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平常却也最富生命力的傍晚画卷。
廖奎和谢薇并肩走在回土坯房的土路上,刻意放慢了脚步,融入了这幅画卷。他们看似随意,实则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于卫东的威胁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心头,让他们更加注重这种“寻常”的伪装,也更加珍惜这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公共水槽边最为热闹。马桂花正用力搓洗着几棵有些发蔫的青菜,水花四溅,她的大嗓门也跟着响起:“这遭瘟的虫子,今年格外多!瞅瞅这菜叶子给咬的,眼瞅着就没几片能下锅的了!”她这话看似抱怨,实则是对着旁边几个同样洗菜、做饭的妇女说的,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
“谁说不是呢!打药都不顶事儿!”
“能有点绿叶子吃就不错咯,还挑拣啥?”
正说着,马桂花的丈夫,机耕队的赵老大(大名赵小红)满身油污地收工回来,脸上带着憨厚而疲惫的笑容。马桂花见状,嗓门更高了:“哟,咱们家的大功臣回来了!快回去歇着,这儿马上好!”话语里的关切与熟稔,是这片土地上最朴素的夫妻之情。
这时,刘炮扛着他那杆老旧的猎枪,从西边林子方向走过来,枪管上还晃荡着两只灰毛野兔。他看见廖奎夫妇,脚步顿了顿,径直走过来,取下其中一只较为肥硕的兔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廖奎手里。
“拿着,”老猎户言简意赅,目光在谢薇脸上扫过,带着不易察觉的缓和,“给媳妇补补身子。”
廖奎知道刘炮的脾气,推辞反而显得生分,便坦然接过:“谢了,刘炮叔。”
谢薇也微笑道谢:“让您费心了。”
刘炮摆摆手,没再多话,扛着枪和剩下那只兔子,继续朝自家方向走去。这短暂的交流落在周围人眼里,只是邻里间寻常的往来,却让廖奎心中微暖。这是来自这位寡言少语的野外生存导师的、无声的支持。
廖奎和谢薇走到自家那破旧的土坯房门口,并未立刻进去。谢薇拿出一个小板凳坐下,手里拿着件旧衣服缝补,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斜对面。
那里,李香兰独自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她一岁多的孩子。她低着头,轻轻拍打着孩子的后背,身形单薄,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落寞。她几乎不与任何人对视,有人路过时,更是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廖奎注意到,她偶尔会抬头望向西边,那片犯人家属区与荒野交界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唉,”马桂花不知何时凑近了些,压低了些声音,对着谢薇和廖奎努努嘴,示意李香兰的方向,“也是个苦命人……带着个娃,男人在西头那边,具体情况谁也不清楚,她自己也从不跟人搭话。”语气里带着几分同情,又有些无可奈何。
廖奎只是默默点头,没有接话。他想起前几天在场部偶尔看到的一张过时的旧报纸,上面提到年初时上面已经叫停了学生大串联,要求还在外面的学生返回原单位。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周申。
那个曾经眼神里还带着点青年热忱、偷偷给他递纸条示警的知青,在学习班和“思想改造队”的连续“谈话”与“帮助”下,如今已是彻底变了副模样。上次廖奎远远看见他,周申眼神躲闪,腰背都佝偻了几分,见到穿制服的人就下意识地紧张。听说他和他那几个曾经还私下议论过想出去“经风雨、见世面”的知青朋友,早就绝口不提此事,只剩下后怕。
幸亏那股风潮被按了下去。廖奎心里暗忖,若是真由着他们当初那点不切实际的念头,在这越来越复杂的形势下卷进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听说最近《人民日报》又发表了社论,强调要坚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正确方向。这阵风,看来还要一直吹下去。
夜幕缓缓降临,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虽然昏暗,却连成了一片温暖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廖奎和谢薇回到屋内,关上门,将那只野兔收入空间,也将门外那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邻里烟火气关在了外面。
他们知道,于卫东的威胁如同埋在身边的炸药,父亲的处境依旧艰难,母亲的苏醒遥遥无期,而时代的洪流仍在不知疲倦地翻滚向前。但这片刻的、融入其中的日常,观察到的众生相,以及来自刘炮、马桂花这些普通人细微的善意,都成了他们在这北大荒岁月中,继续前行的一份微弱却真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