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石磨村像一幅浸染了水墨的画,静谧而朦胧。姜芸醒来时,小满已经不在身边。她走出村委会的土坯房,看见院子里,小满正和阿梅还有另外两个聋哑姑娘围坐在一起。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小满没有说话,只是握着阿梅的手,引导着绣针在绣布上穿行。她的动作舒缓而富有韵律,像是在无声地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阿梅的脸上不再有昨日的怯懦,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每一丝细微的反馈。另外两个姑娘则模仿着她们的姿势,在空白的绣绷上,用手指一遍遍比划着。
这一幕,让姜芸一夜的疲惫和焦虑,瞬间被一种温润的力量所抚平。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槛上,看着。她意识到,小满创造的不仅仅是一种教学方法,更是一座桥梁,一座连接寂静世界与色彩斑斓的绣艺世界的桥梁。
“师父。”小满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过头,用手语比划,“阿梅很有天赋,她能感觉到丝线的‘情绪’。”
姜芸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阿梅的绣品。那是一朵小小的、尚未完成的野菊,针脚虽然稚嫩,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她看着阿梅,阿梅也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姜芸的心,被这个笑容彻底融化了。她昨晚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山崎,舆论战,证据”几个字,此刻仿佛有了千钧之重。她要守护的,不仅仅是苏绣的技术,更是阿梅眼中这束刚刚被点燃的光。
培训继续进行。姜芸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完善“触觉教学法”上。她和小满一起,将复杂的苏绣针法拆解成最基础的“起、承、转、合”四个动作,再用不同粗细的砂纸,制作成模拟不同布料质感的练习板。她们还画了一系列简单的图示,用箭头的粗细和方向,来表示用力的轻重和针脚的走向。
“你看,这个‘抢针’,就像小猫用爪子轻轻挠了一下,要快,但力道要轻。”姜芸握着阿梅的手,在她的手心写下这句话,然后引导她的手在练习板上感受。
阿梅闭上眼睛,指尖在砂纸上缓缓划过,然后猛地睁开,眼中闪过一丝领悟。她拿起绣针,在绣布上试了一次,针脚果然比之前均匀了许多。
“她懂了!”刘婶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激动地拍着大腿,“天哪,她真的懂了!”
这个小小的成功,像涟漪一样在村里扩散开来。越来越多的绣娘,不仅仅是聋哑的,甚至连一些手脚不太利索的老人,都对这个“不用听、不用看,只用心去感受”的方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村委会的院子,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姜芸心中的那根刺,却并未因此拔除。她注意到,刘婶虽然每天都来,但眼神总是有些飘忽,时不时地会朝村口的方向张望,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天下午,县扶贫办的王主任打来了电话。
“姜芸啊,告诉你个好消息!”王主任的声音洪亮而兴奋,“你们申请的专项基金,批下来了!第一批款项今天就能到账。另外,省里那个‘非遗扶贫成果展’,组委会正式发函了,点名要你们合作社作为牵头单位,不仅要展示作品,还要在论坛上做经验介绍!这可是向全省乃至全国展示你们成果的好机会啊!”
姜芸握着那部老旧的座机电话,手心微微出汗。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如果山崎的舆论阴谋得逞,那么在成果展上,他们展示的可能就不是成果,而是一场笑话。
“王主任,谢谢您!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姜芸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
挂了电话,她看着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心中慢慢成形。她需要一场公开的、无可辩驳的胜利,来彻底粉碎山崎的谎言,也来巩固这些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
她找到了刘婶。
“刘婶,”姜芸拉着她的手,诚恳地说,“我想在村里办一场小型的‘绣品比试会’,就在后天,您看怎么样?”
“比试会?”刘婶愣住了。
“对。”姜芸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拿出两块绣品,一块用咱们合作社的新技术绣,一块……就用最老的方法,不加任何固色剂。当着全村人的面,我们一起测试,看看到底哪一种更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刘婶的脸色瞬间变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嘴唇嗫嚅着,却没有说话。姜芸的话,正中她的要害。
姜芸看出了她的慌乱,语气却愈发柔和:“刘婶,我知道您有难处。但您想想,山崎先生真的在乎我们这些绣娘的死活吗?他只是想用我们的手,去赚他自己的钱。他让我们用老技术,可老技术绣出来的东西,放不了几年就褪色、脆化,最后砸的是谁饭碗?是我们自己的!”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切:“这场比试,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合作社,是为了阿梅,为了村里所有想靠手艺吃饭的姐妹们。我们得让大家亲眼看看,哪条路才是对的。”
刘婶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看着不远处,正耐心教另一个聋哑姑娘的小满,又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她的丈夫长年卧病在床,家里全靠她绣点东西换点钱。山崎的人找到她,说只要她散布谣言,说服村里人抵制新技术,就给她一笔“辛苦费”,足够她丈夫半年的药费。
那一刻,她动摇了。可现在,看着姜芸真诚的眼睛,看着院子里那股久违的生机,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我考虑一下。”刘婶逃也似的离开了。
姜芸没有再逼她。她知道,种子已经种下,是开花还是枯萎,需要刘婶自己选择。
比试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石磨村。村民们的好奇心被彻底点燃了。后天一早,就在村口的打谷场上,合作社的新技术对阵百年老手艺。
消息也像长了翅膀,飞出了村子。
第二天傍晚,姜芸正在屋里和小满一起准备比试用的绣品,林晓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姜芸姐,我刚才在村口,看到昨天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又来了!他正和刘婶在角落里说话,好像在逼她什么!”林晓喘着气说。
姜芸的心一凛,立刻站起身:“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悄悄地来到村口的一棵老槐树后。昏暗的暮色中,那个瘦高的男人正拉扯着刘婶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威胁:“……你丈夫的病,可等不了……你要是敢坏山崎先生的事,我让你……”
“放开我!”刘婶突然尖叫起来,用力挣脱了他的手,“我不会再帮你们了!你们这些黑心肠的骗子!”
男人没想到刘婶会突然反抗,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等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刘婶瘫坐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姜芸和林晓走了过去。姜芸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刘婶身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刘婶,没事了。”
刘婶抬起头,满脸是泪,声音沙哑:“姜芸师傅,我对不起你……他们……他们拿我丈夫的病威胁我……我……我真是鬼迷心窍啊!”
“都过去了。”姜芸扶起她,“你最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就够了。”
回到村委会,刘婶当着所有人的面,哭着说出了山崎的阴谋。村民们一片哗然,愤怒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姜芸静静地听着,等大家情绪稍稍平复,她才开口:“明天,一切都会用事实说话。”
第三天,打谷场上人头攒动。两张桌子并排摆着,上面铺着两块一模一样的荷花绣样。一块旁边,放着合作社的化学固色剂;另一块,则只有一碗清水。
姜芸走上前,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天,我们不比谁绣得快,也不比谁绣得好看。我们比一比,哪一种绣法,能让我们的作品,活得更久。”
她亲自演示,将金线分别在固色剂和清水中浸泡,然后开始刺绣。小满和几位熟练的绣娘也加入进来,两块绣品同时进行。
一个时辰后,两块小小的绣品完成了。姜芸拿起用新技术绣的那块,递给前排的村民:“你们摸摸,看看这金线的光泽和韧性。”
村民们轮流触摸,纷纷发出惊叹。
然后,姜芸拿起了那块用传统清水浸泡的绣品。她没有说话,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小杯清水,缓缓地倒在绣品的金线上。
奇迹发生了。
那清水浸泡过的金线,在水的冲刷下,光泽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而用化学固色剂处理过的绣品,水珠只是在上面滚了滚,便滑落下去,金线依旧熠熠生辉。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就在这时,那个瘦高的男人突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指着姜芸大声喊道:“这都是骗人的!化学品!有毒的化学品会毁了你们的手!你们不要被她骗了!”
他的声音尖锐而突兀,让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芸身上。
姜芸没有看他,也没有反驳。她只是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刺绣,指腹上布满了细密的针孔和老茧。
“我的手,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平静地说,“如果这化学品有毒,我的手早就烂掉了。苏绣传承了千年,靠的是什么?不是一成不变,而是让每一代绣娘,都能靠它吃饱饭,有尊严地活下去。”
她转过身,看向小满和阿梅。
“阿梅,你来。”
阿梅在小满的鼓励下,走到了人群中央。她有些紧张,但当她的手触碰到那块用新技术绣出的荷花时,她的眼神立刻变得专注而自信。
小满站在她身边,将她的话用手语翻译给所有人。
阿梅的手指在绣品上轻轻抚摸,然后,她抬起头,用手语比划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却充满了力量。
“我听不见,也说不出。”小满的声音,是阿梅心声的回响,“以前,我的世界是黑的。直到我摸到这根线,它告诉我,我可以创造颜色。它告诉我,我也可以和别人一样,让美丽的东西,从我的指尖诞生。这根线,没有毒,它有光。”
话音落下,整个打谷场鸦雀无声。许多人都红了眼眶。他们看到的,不再是一项冰冷的技术,而是一个被重新点燃的灵魂。
那个瘦高的男人,在阿梅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下,在村民们无声的谴责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灰溜溜地挤出人群,狼狈地逃走了。
姜芸没有去追。她只是走上前,轻轻地拥抱了阿梅。
阳光正好,洒在打谷场上,洒在每个人的笑脸上。姜芸知道,这场小小的战役,他们赢了。但她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山崎的报复,绝不会就此停止。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连绵的群山,眼神变得愈发深邃。省里的成果展,将是他们真正的战场。而她,必须带着这份团结与希望,去迎接更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