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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梆子声在寂静的金陵巷陌里幽幽荡开,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别院笼罩的沉寂。林薇猛地从浅眠中惊醒,额角还沾着冷汗——方才梦里,沈伯浑身是血地向她伸手,嘴里反复念着“证据”二字,可她怎么也抓不住那只冰凉的手。

尚未平复喘息,隔壁房间传来的压抑争执声便顺着窗缝钻了进来,尖锐得如同冰棱刮过青砖。她心头一紧,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连鞋都顾不上穿,悄无声息地挪到与苏文远房间相邻的墙壁前。指尖触到墙面时,一股寒意顺着指缝蔓延到心口,她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了上去。

夜太深了,连虫鸣都弱得几乎听不见,正是这极致的寂静,让隔壁的声音愈发清晰。先是苏文远带着急意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每一个字都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世叔!并非文远不信您!可沈伯是被人活活勒死的,李账房更是当着我们的面坠崖——这不是小事,是十几条人命!沈家满门的清誉,还有朝堂的法纪,都系在这件事上!您说的‘稳妥渠道’到底是什么?何时能把证据递到圣上跟前?我们需要一个准话,一个明确的章程!”

话音未落,韩明远带着愠怒的声音便撞了过来,那语气里有被冒犯的不悦,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像是被火燎到了尾巴的猫:“文远!你这是在逼我?!官场之事,岂是你一句‘要章程’就能解决的?周显仁在金陵经营了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府衙,连漕运码头的帮办都是他的人!一步踏错,不光是我们,连你远在苏州的父亲都要被拖下水!你当我这个按察副使是铜头铁臂?能凭着一张纸就扳倒他?必须等,等他露出破绽,等朝中有人能为我们说话,才能一击致命!现在冲动行事,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不说,你我还有林娘子的性命,都要填进这金陵的江里!”

“等?”苏文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还要等到何时?沈伯的灵柩还停在城外破庙,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李账房的妻儿还在等着他回去报平安,却不知道人早就没了!这一路我们从府城逃到金陵,见了多少血?我们等得起,那些九泉之下的冤魂等得起吗?薇娘她……她等得起吗?”

最后那句话,苏文远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林薇的心上。她指尖微微颤抖,耳朵贴得更紧了,连墙壁上传来的细微震动都能清晰感知。紧接着,她听到苏文远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世叔,您莫不是……有所顾忌?或是……早就和周显仁有了牵扯?”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让隔壁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林薇甚至能想象到韩明远此刻的表情——或许是错愕,或许是恼怒,又或许是被说中心事的慌乱。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苏文远的怀疑,何尝不是她藏在心底的隐忧?从韩明远接过沈伯留下的那封密信开始,他就始终含糊其辞,说“要等时机”,却从不提具体要等什么;说“有渠道”,却不肯透露半分细节。这份“稳妥”,更像是一种拖延的借口。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韩明远的语气缓和了些,却透着浓浓的疲惫,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文远侄儿,你终究是太年轻,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罢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就安心在这别院里住着,不要再出去惹事。保护好林娘子,就是你眼下最该做的事。至于证据……我心里有数,你不用管。”

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又渐渐远去,应该是韩明远拂袖离开了。隔壁房间彻底恢复了寂静,但那种无形的张力却没有消失,反而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墙壁的缝隙里渗出来,将整个别院笼罩。林薇缓缓后退,后背撞到了床柱,才惊觉自己的手脚早已冰凉,连牙齿都在微微打颤。

希望,刚才还像是触手可及的烛火,此刻却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熄灭。韩明远不可靠!至少,不是他们所期盼的那般坚决。他拿走了唯一的证据,却连一个明确的时间都不肯给——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若是他转头将证据交给周显仁,或是干脆将此事压下去,那沈伯的死、李账房的冤,还有她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都将变成一场笑话。

将沈家翻案的希望,还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一个态度暧昧的官员身上?林薇摇了摇头,指尖攥得发白。经历了沈府被抄、沈伯惨死、一路被追杀,她早就不敢再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了。必须自救!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底疯狂滋长,瞬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证据不能全放在韩明远那里,必须留有后手!

她走到桌边,点燃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沈伯临终前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当时他躺在草堆里,气息微弱,除了提到“韩明远”和“密信”,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好几下,最终却只是闭上了眼睛。沈伯跟着沈老爷几十年,是沈家最忠心的旧人,他会不会早就料到韩明远靠不住,所以留下了其他的门路?还有苏文远,他今晚能说出那样的话,说明他并非完全盲从韩明远,或许……可以和他联手?

可这些都只是猜测,要证实,就必须拿到更多的情报。而眼下这座别院,看似安全,实则更像一个牢笼——韩明远派来的人守在门口,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监视。想要找到新的希望,就必须先跳出这个牢笼,去接触金陵城里真正的势力。

天刚蒙蒙亮,林薇便起身梳洗。她换上了一身素色的襦裙,又将头发简单挽成一个髻,看起来和寻常的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走到前厅时,苏文远已经坐在那里了,他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没睡。看到林薇进来,他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说话,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忧虑与决断——有些事,不必明说,彼此心里都清楚。

“苏公子,”林薇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却没有动碗里的粥,语气平静却坚定,“这几日闷在院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今日想出去走走,买些胭脂水粉,还有针线一类的女儿家物事。”她必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才能让韩明远派来的人放松警惕。

苏文远放下手中的茶杯,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金陵城里鱼龙混杂,尤其是周显仁的人,说不定就在暗处盯着。我让两名护卫跟着你,他们扮成小厮的模样,不会引人注意。你……万事小心。”他没有阻止,甚至主动提出派护卫,显然是明白她的意图,也支持她去做这件事——他们都清楚,坐以待毙,只会等来更坏的结果。

“多谢公子。”林薇颔首,拿起筷子,慢慢喝起了粥。粥是温热的,滑过喉咙时,却暖不了她冰凉的心。

早饭后,林薇带着两名护卫走出了别院大门。推开那扇朱红色的木门时,一股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夹杂着远处街道传来的叫卖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金陵城的模样——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宽阔平整,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挂着各式各样的幌子,有卖绸缎的,有卖茶叶的,还有卖点心的。马车在街上缓缓驶过,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挑着担子的小贩走在路边,嘴里吆喝着“糖粥——热乎的糖粥——”,声音洪亮,透着江南水乡的鲜活。

可林薇无心欣赏这繁华景象。她的目光像一把锐利的刀,扫过街道两旁的每一家店铺,每一个行人。她知道,沈家在金陵经营多年,必然有旧部留在城里,或许是某个书铺的掌柜,或许是某个茶馆的伙计,甚至可能是某个看似普通的路人。他们或许在等一个信号,一个能证明她身份的信号。

她先是走进了一家名为“翰墨斋”的书铺。这家书铺在金陵小有名气,据说不少文人雅士都喜欢来这里淘书。林薇装作挑选书籍的样子,慢慢走到书架前,目光却在偷偷观察着店里的客人和掌柜。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戴着一副老花镜,正低头整理着账本,偶尔抬起头,目光在客人身上扫过,没什么异常。

她在摆放史书杂记的书架前停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漕运纪略》。这本书她以前在沈府见过,里面记载了江南漕运的历年变迁,而沈家当年就是靠着漕运发家的。她轻轻翻开书页,故意叹了口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旁边的人听见:“可惜啊,这书上记载的虽详细,却未必都是实情。就像十年前的漕运沉船案,明明疑点重重,却只一笔带过……”

话音刚落,旁边一位正在翻阅古籍的老者抬起了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浑浊的眼睛看了林薇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抱着手里的书,慢慢走向了柜台。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摇头,是在暗示她不要多言,还是单纯觉得她的话不对?她想追上去问清楚,可脚步刚动,就看到掌柜抬起头,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她立刻停下脚步,继续低头翻书,手指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掌柜对那老者说:“张老先生,您要的《金陵方志》,我给您留着呢。”老者点了点头,付了钱,便提着书走了出去。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老者离去的背影,心里满是疑惑。她又在书铺里待了一会儿,翻了几本无关紧要的书,见没有其他动静,便只好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林薇又去了城里几家有名的茶馆。她知道,茶馆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三教九流的人都在这里聚集,无论是官场的秘闻,还是民间的琐事,都能从茶客的闲谈中听到一二。她在“清风茶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龙井,假装喝茶,实则仔细听着邻桌的谈话。

邻桌坐着两个穿着绸缎的商人,正在谈论最近的丝绸价格;斜对面的桌子上,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在争论诗文,偶尔提到几句朝堂的事,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她坐了半个时辰,喝了两杯茶,除了听到一些家长里短,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

眼看太阳渐渐西斜,黄昏的余晖洒在街道上,给青石板镀上了一层金色。林薇带着几分失望与疲惫,准备返回别院。两名护卫跟在她身后,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是偶尔会警惕地看看四周。

走到一条相对冷清的巷口时,林薇突然停住了脚步。这条巷子很窄,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墙头上爬满了藤蔓,巷子里只有一个蹲在墙角的小乞丐。那小乞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满了灰尘,正低着头,用一根小棍子在地上画着什么。

就在林薇准备走过去时,那小乞丐突然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猛地站起来,冲到她面前,将一个折叠的、脏兮兮的纸团塞进了她手里,转身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沿着巷子跑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迅速将纸团攥进袖中,手指紧紧捏住,感受着纸团粗糙的质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继续往前走,只是脚步比刚才快了些。身后的护卫察觉到了不对劲,低声问道:“林娘子,没事吧?”

“没事,”林薇头也不回地说,“只是个讨钱的小乞丐罢了。”

回到别院房间,林薇第一时间关上了门窗,又用桌子抵住了门,才从袖中拿出那个纸团。纸团是用粗糙的草纸做的,上面还沾着泥土和油污,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生怕弄坏了里面的字迹。

纸上只有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烧焦的木棍写的:“欲知沈事,今夜子时,鸡鸣寺后山,望江亭。”没有落款,没有署名,甚至连一个标记都没有。

林薇拿着纸条,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暮色。鸡鸣寺是金陵有名的古刹,坐落在城外的山上,香火很旺,可后山却很少有人去,尤其是深夜。望江亭更是建在悬崖边,下面就是滔滔的长江,一旦出事,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这会是陷阱吗?周显仁知道她来了金陵,会不会故意设下圈套,等着她自投罗网?还是说,这是沈伯生前安排的旧部,一直在找她,终于通过这种方式联系上了?又或者,是其他看不惯周显仁所作所为的官员,想通过她获取证据?

无数个念头在林薇的脑海里盘旋,让她头痛欲裂。她走到桌边,拿起油灯,将纸条凑到灯前,仔细看了看。纸条上的墨迹还很新,应该是刚写不久的;字迹虽然潦草,却透着一股急切,不像是故意伪造的。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没底——未知的危险,往往比看得见的敌人更可怕。

她想起了沈伯临终前的眼神,想起了李账房坠崖时的决绝,想起了苏文远昨晚的质问。如果不去,她就只能继续困在这座别院里,等着韩明远给出一个不确定的结果,等着周显仁的人找上门来;如果去了,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或许能为沈家翻案找到希望,但也可能会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色越来越浓,金陵城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像是撒在黑布上的碎钻。林薇捏着纸条,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蜿蜒的长江,江水在夜色中泛着粼粼的波光,像是一条银色的带子。她深吸一口气,心里有了决定——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从沈府被抄的那天起,她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为沈家洗清冤屈。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她也要闯一闯。

子时快到了。林薇换上了一身深色的衣服,又将一把小巧的匕首藏在袖中,然后悄悄打开房门,沿着院墙慢慢走。苏文远派来的护卫守在前院,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她翻过院墙,落在巷子里,然后朝着鸡鸣寺的方向走去。

夜色如墨,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几分凉意。林薇加快脚步,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她不知道,今夜的鸡鸣寺后山,等待着她的,究竟是答案,还是更深的迷局。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为了沈家,为了那些死去的人,也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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