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门合拢的轻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将外界的纷扰与血腥再次隔绝。安全屋内,气氛却并未随之松弛。
雷昊和阿哲的归来带来了短暂的安全感,但随即投入工作的紧绷感迅速弥漫开来。操作台上屏幕微光闪烁,数据流无声滚动,两人全神贯注,偶尔低声交换着术语。
沈砚半靠在雷昊为他调整好的椅背上,脸色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依旧缺乏血色,但眼神已恢复锐利,紧盯着阿哲正在破解的加密数据流。他偶尔会低声提出一两个关键指令,声音因伤后的虚弱而比平时低沉,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林晚坐在稍远处的休息榻边,看着他们三人高效而沉默地协作,感觉自己再次被隔绝在那片属于他们的、充满危险密码和冰冷计算的世界之外。
脚踝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桎梏。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打扰他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飘向沈砚的侧影。
他专注的样子,带着一种剥离了个人情绪的绝对冷静,与不久前那个在她手下因疼痛而颤抖、在她追问下流露出痛苦裂痕的男人,几乎判若两人。
这种迅速的切换,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还有一种更深的好奇——到底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他?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阿哲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惊呼。
“头儿,破解出一段有效信息!”他的语气带着发现重大线索的兴奋,“是关于‘鸦群’近期一次大规模集结的调度指令片段,来源指向……城西工业区,坐标很精确!”
沈砚的眉头立刻蹙起,身体微微前倾:“具体坐标?时间戳?”
“坐标已锁定,时间戳显示是……三十六小时前发出的指令。”阿哲飞快地操作着,将破解出的信息投射到主屏幕上,“指令内容……是清空该区域所有生命信号反应?这……”
阿哲的声音带上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清空所有生命信号?这意味着无差别屠杀!
雷昊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拳头无意识地攥紧。
沈砚盯着那个坐标,眼神冰冷得可怕,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个区域……有三个大型地下避难所。是早期防空设施改造的。”
话音落下,安全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三个大型避难所……三十六小时前……无差别清除指令……
她不敢想象那意味着什么。
“能……能确认吗?”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颤抖。
沈砚没有回头,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一下头,声音嘶哑:“不需要确认。‘夜枭’的‘清道夫’……从不失手。”
从不失手。
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林晚的耳中,让她浑身发冷。她看着沈砚冰冷的侧脸,忽然想起他之前的那个噩梦,想起他呓语中的“孩子”和“停手”。
所以,那样的悲剧,并非孤例?甚至可能正在以更大的规模、更冷酷的方式不断上演?
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巨大无力的情绪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声音干涩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些只是普通人!”
这一次,沈砚缓缓转过了头。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悲凉。
“没有为什么。”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激动的控诉都更让人心寒,“在‘主脑’的逻辑里,或者在某些掌权者眼里,潜在的‘不稳定因素’,需要被提前‘净化’。效率至上,代价……无关紧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个冰冷的坐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解释:“工业区人口密集,结构复杂,易于藏匿,也易于传播‘不安定’情绪。是最好的……‘示范’区域。”
示范……
林晚感到一阵恶心。用成千上万人的生命来做“示范”?这是何等的疯狂与残忍!
她看着沈砚,看着他眼中那深藏的、却无法完全掩盖的痛苦,忽然明白了他的厌倦从何而来,他的挣扎因何而起。终日与这样的疯狂为伍,目睹甚至参与这样的“净化”,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恐怕都会崩溃。
“所以你才……”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所以你才选择了背离?所以你才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和愧疚,挣扎求生?
沈砚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侧脸线条冷硬。但那紧抿的唇角和无意识蜷起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操作台前,阿哲和雷昊也沉默着,脸色同样难看。显然,即便是他们,也对这样规模的冷酷屠杀感到震惊和愤怒。
短暂的死寂后,沈砚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情绪压了下去,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阿哲,尝试追踪这段指令的原始发出路径和加密特征,看能不能反向锁定几个可能的指挥节点。”
“雷昊,根据这个坐标和时间点,调取所有能获取的周边卫星或高空监测的模糊影像,哪怕只有一点异常热源或能量波动记录也好。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证据。”
“是!”两人立刻领命,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沈砚则靠回椅背,闭上眼,抬手用力揉按着太阳穴,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惫。伤口的疼痛和刚刚获悉的残酷真相,显然都在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力。
林晚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倦色,心中那股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激荡的情绪,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心疼与无奈的情绪所取代。
她拿起一瓶水和之前雷昊找出来的止痛药,走到他身边,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操作台上。
沈砚睁开眼,看了看药和水,又抬眼看向她。
“吃点药吧。”林晚的声音很轻,“你需要休息。”
沈砚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依言拿起药片,和水吞了下去。
“谢谢。”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依旧沙哑。
然后,他又闭上了眼睛,像是累极了。
林晚没有离开,就站在他旁边。操作台的微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氛围笼罩着两人。
过了许久,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梦呓,又像是疲惫至极时的倾诉:
“有时候……会觉得,无论怎么做……都洗不干净……”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迷茫。
林晚的心猛地一揪。她明白他在说什么。即使背离了“夜枭”,即使加入了“守夜人”,试图阻止更多的悲剧,但过去已然发生,那些沾染的血腥,仿佛永远无法真正洗净。
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告诉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可是,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是伸出手,非常轻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他放在操作台上、那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右手手背。
只是一个瞬间的触碰,一触即分。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林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脸颊有些发烫,心跳得飞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
沈砚缓缓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她。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愕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火花闪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深邃的眼神像是要将她吸进去。
林晚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强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她的脸颊更红了,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就在这无声的对视几乎要让空气燃烧起来的时候——
“头儿!”阿哲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急切,“有发现!指令路径经过了一个我们之前标记过的、疑似与林老师之前那篇文章有关的利益集团的服务器节点!”
话题被突兀地拉回冰冷的现实。
沈砚眼中的那点复杂情绪瞬间消失,恢复了平时的冷静锐利。他立刻转向屏幕:“具体关联性?能确定吗?”
林晚也猛地回过神,心跳依旧很快,但注意力已经被阿哲的话吸引。与她之前的文章有关?
“关联度很高!虽然经过了多层跳转和伪装,但核心加密签名匹配!”阿哲语速飞快,“而且时间点就在林老师那篇文章引发较大关注之后不久!”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所以,她之前的揭露,真的触动了某个庞然大物的利益,甚至可能间接导致了……工业区的那场屠杀?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负罪感。
沈砚的脸色也变得更加冷峻。他看了一眼林晚瞬间苍白的脸,眼神微沉,对阿哲道:“把证据链保存好,单独加密归档。这可能很重要。”
“明白!”
沈砚重新看向林晚,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这不是你的错。罪恶的根源在于施暴者,而不是揭露真相的人。”
他的安慰很直接,甚至有些生硬,但奇异地缓解了林晚心中那尖锐的负罪感。
她看着他冷静的双眼,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
是的,罪恶的是那些下令和执行“净化”的人。她不能因为害怕成为“导火索”就放弃发声。
就在这时,一直在分析影像资料的雷昊也开口了,他的脸色异常凝重:“头儿,找到一些东西……你们最好来看一下。”
主屏幕上,出现了一段极其模糊的黑白热成像视频片段,似乎是来自某颗过期军事卫星的零星抓取数据。
画面中,可以隐约看到大片建筑轮廓。而在某个时间点,数个区域突然同时爆发出异常的高温热源,迅速蔓延,然后又诡异地同时熄灭,陷入死寂。
在那片死寂之后,才有零星微弱的、代表生命体的热源信号惊恐地、零星地移动开来,但很快,一些快速移动的、冰冷的、非生命体的热源信号出现,如同猎犬般精准地扑向那些零星的生命信号,将其逐一吞噬、熄灭……
视频很短,画面粗糙,但那无声的、高效的、冷酷的清除过程,却比任何血腥的画面都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安全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明白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是屠杀的证据。是“鸦群”执行“净化”指令的冰冷记录。
林晚死死捂住嘴,才能抑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转过身,扶住墙壁,干呕起来。
沈砚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最终归于彻底死寂的画面,右手紧紧攥着操作台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那双总是冷静甚至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愤怒,是痛苦,是深不见底的悲恸,还有一种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毁灭一切的杀意。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沉默,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窒息。
幽蓝的灯光下,血腥的数字与无声的影像交织成冰冷的现实,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希望的微光尚未看见,绝望的阴影却已如此浓重。
前路,仿佛只剩下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