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拿着豆浆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林晚。那双刚刚褪去睡意、恢复清明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带着担忧和一丝希冀的脸庞。
“以后?”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陌生感,仿佛这是一个他从未真正思考过、或者说早已从人生字典里剔除的词汇。他的视线从林晚脸上移开,落在窗外被劣质窗帘遮挡的、模糊的光线上,声音低沉而平缓,听不出情绪:“没有以后。”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林晚的心上,让她瞬间窒息。
怎么会没有以后?人只要活着,不就应该有以后吗?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追问,但在触及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沉寂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敷衍或逃避,他是真的……看不到。他的世界被“夜枭”的组织阴影、无休止的追杀、沉重的负罪感和石头的托付完全填满,以至于“未来”这个对普通人来说理所当然的概念,对他而言,奢侈得如同天方夜谭。
阿阮似乎也感受到了骤然凝滞的气氛,停下啃包子的动作,眨巴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沈砚,小声嘟囔:“哥哥……”
沈砚的目光被这声软糯的呼唤拉回,他看向阿阮,眼底那片冰冷的沉寂似乎融化了一瞬,变得柔和了些许。他伸出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蹭了蹭阿阮沾着包子屑的脸颊,动作有些生涩,却充满一种笨拙的温柔。
“先吃东西。”他对阿阮说,也像是在对林晚说,巧妙地避开了那个沉重的话题。
林晚压下心头的酸涩,默默地点了点头。是啊,现在追问这个,太过残忍,也毫无意义。活下去,才是眼前唯一要紧的事。
她拿起一个包子,递给他:“再吃一个吧,你需要体力。”
沈砚看了她一眼,沉默地接了过去。
一时间,房间里又只剩下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阳光移动着,那道光带缓慢地爬上了床脚,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更多尘埃。
吃完简单的早餐,沈砚脸上的疲惫之色稍减,但警惕性丝毫没有放松。他起身走到窗边,极其小心地撩开窗帘一角,观察着楼下的街道和对面建筑的窗户,目光锐利如鹰隼。
“我们最多待到中午。”他放下窗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决断,“这里不能久留。”
林晚的心又提了起来:“接下来去哪?”
“找个更偏僻的地方,弄到更可靠的车,然后……”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她和阿阮,“离开这个城市。”
离开。这意味着要彻底切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进入完全未知的领域。林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茫然和不安席卷而来。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她熟悉的一切……但看着身边的阿阮和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沈砚似乎有些意外于她如此迅速的接受,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上午剩下的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度过。沈砚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窗边,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哨兵,偶尔会拿出那个旧笔记本,用短小的铅笔快速地记录或勾勒着什么,眉头紧锁,像是在计算路线或者规划着什么。
林晚则陪着阿阮。小家伙毕竟年纪小,短暂的恐惧过后,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又开始流露出孩子的天性。她没有玩具,就自己用手指在积灰的桌面上画画,或者摆弄那个空了的豆浆杯子。
林晚看着阿阮,心里软成一片,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这孩子本该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着他们亡命天涯。
或许是太无聊了,阿阮忽然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窗边的沈砚,奶声奶气地请求:“哥哥,画画。”
沈砚从沉思中抬起头,看向阿阮。
“画画,”阿阮重复道,小手指着他膝盖上的笔记本,“画阿阮,画林姐姐。”
林晚的心轻轻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沈砚。他会答应吗?在这种紧张的时刻?
沈砚沉默地看着阿阮充满期待的小脸,又瞥了一眼林晚,眼神复杂。几秒后,他合上了正在计算什么的笔记本,拿出了另外一本边缘更磨损、纸张微微泛黄的——那是他用来画素描的本子。
他翻到新的一页,短小的铅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下。
阿阮立刻开心地爬下床,凑到他腿边,眼巴巴地看着。林晚也有些紧张和期待地望过去。
沈砚没有看她们,目光落在空白的纸页上,沉吟了片刻。然后,铅笔尖落下。
沙沙的轻响再次在房间里响起。这一次,不再是计算和规划时那种急促凌厉的线条,而是变得轻柔而富有情感。
他画得很快,寥寥数笔,一个扎着小辫、撅着屁股趴在床边好奇张望的小女孩轮廓就跃然纸上,神态捕捉得惟妙惟肖,正是此刻的阿阮。
阿阮看得入神,小嘴张成了o型。
接着,他的笔锋微转,在阿阮的侧后方,勾勒出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女性侧影。她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着手中的东西,侧脸线条温柔,长发松散地垂下,膝上放着一本……书?(房间里并没有书,这显然是源于他之前的观察或想象)整个身影透出一种宁静而坚韧的气质。
林晚的心脏骤然被攥紧。他画的是她。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写实,却捕捉到了某种神韵,那种在危难中依旧试图维持的镇定和温柔。
他没有画背景,整幅画只有两个人物,却充满了一种无声的羁绊和温情。
在画的右下角,他再次写下两个字。这一次,不再是“归途”或“暖·栖”,而是——
“晨·晖”
清晨的阳光。或许象征着劫后余生的短暂安宁,又或许象征着黑暗中依旧未曾泯灭的、细微却存在的希望。
阿阮看不懂字,但她看得懂画,她指着画上的自己和小人旁边的林晚,高兴地小声叫起来:“是阿阮!是林姐姐!”
沈砚放下笔,将那一页纸小心地撕了下来,递给了阿阮。
阿阮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宝贝,两只小手紧紧捏着画纸,眼睛亮得惊人,蹭蹭跑回林晚身边,献宝似的给她看:“林姐姐看!哥哥画的!”
林晚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微微颤抖。画上的线条还残留着铅笔的石墨粉末,微微发热,仿佛带着他作画时的专注体温。
她抬起头,看向沈砚。
他已经收起了素描本,目光重新投向了窗外,侧脸依旧冷硬,但耳根处却泛起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情流露让他自己也感到了一丝窘迫。
“谢谢……”林晚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画纸,“画得……很好。”
沈砚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他原本只是例行观察的目光骤然一凝,身体瞬间绷紧,整个人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猛兽,周身的气场变得极度危险而冰冷。
“怎么了?”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将阿阮护在身后。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保持着撩开窗帘一角的姿势,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楼下街道的某个方向,眉头紧紧锁起。
过了足足十几秒,他才缓缓放下窗帘,转过身,脸色凝重得吓人。
“我们被盯上了。”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楼下街角,那辆黑色桑塔纳,停了超过二十分钟了,车里有人。”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短暂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危险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