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绿萝在惨白的灯光下蔫蔫的,雏菊被丢弃后的空杯像一个突兀的句号。病房里,沈砚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场触及灵魂的短暂交锋从未发生。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和依旧紧绷的下颌线,泄露着深潭之下的暗涌。
林晚坐回窗边的椅子,没再碰笔记本。窗外,夜色浓稠,远处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开模糊的光斑。空气沉闷,带着暴雨将至的粘腻。
“要下雨了。”林晚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不高,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沈砚的眼皮动了一下,没睁眼,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算是听到了。
沉默再次蔓延,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封,倒像是暴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林晚拿出手机,这次是真的在浏览本地新闻,指尖无意识地滑动。一条不起眼的短讯滑过屏幕:“城东旧巷无名花店失窃,损失少量现金及几盆小型盆栽。店主称,一盆白色雏菊被特意放置于店门显眼处。”
她的指尖顿住。旧巷…无名花店…白色雏菊,被特意放置…不是偷,是…交换?或者说,告知?
心脏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关掉手机,目光落在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送花的人,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花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告诉她?是阿阮?还是…那个沉默的监视者?
“听说城东旧巷那边,有些老手艺人的铺子还在。”林晚状似闲聊,目光却透过玻璃,投向雨夜深处,“修钟表的,箍桶的,还有…卖些不起眼花草的。”
沈砚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睡熟了。但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他搁在被子上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棉布被面。
“嗯。”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模糊,“…老地方,老东西,迟早…都得没。”
这话听着像感慨旧城变迁,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感,像是在说那些铺子,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是啊,”林晚接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不过有些老东西,看着不起眼,根却扎得深。就像那些老巷子里的花,风里雨里,自己也能开。”
沈砚没再回应,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动作牵扯到伤口,他压抑地闷哼了一声。这个动作带着明显的回避意味。
林晚识趣地不再说话。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细密的沙沙声,很快就连成了线,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雨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将病房包裹成一个更孤立的茧。
林晚拿出那本染血的笔记本,却没有翻开。她只是用指尖,一遍遍描摹着封面上那道深刻的旧痕,感受着硬皮粗糙的纹理。雨声成了背景音,病房里只剩下两人或轻或重的呼吸。
“你的字,”林晚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飘忽,“…写得挺好。尤其是…‘断章’里那段,‘时间如凝固的血痂’…画面感很强。” 她直接点出了他网络连载的小说名和句子,这是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捅破那层关于“寒石”身份的窗户纸。
背对着她的沈砚,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雨声掩盖了细微的声响,但林晚能感觉到空气瞬间绷紧。
过了好几秒,他才开口,声音隔着被子传出来,闷闷的,听不出情绪:“…瞎写的。打发时间。”
“是吗?”林晚指尖划过笔记本的硬壳,“那‘寒鸦’呢?也是瞎想的名字?挺特别的,有种…冷到骨子里的孤独感。” 她步步紧逼,将他的网络笔名和笔记本里曾泄露的代号一并抛了出来。
这一次,沈砚猛地转回了身!动作快得牵动了伤口,他脸色瞬间白了一下,额角渗出冷汗,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死死盯住林晚,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警惕、审视、被彻底掀开伪装的愤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你看了多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冰冷的寒意和浓重的警告意味。
病房里的温度仿佛骤降。窗外的雨声更大了。
林晚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没有退缩,反而拿起笔记本,随意地翻开到中间一页,上面是狂乱的涂鸦和几行潦草的短句。她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句:
“不多。就看到这里,‘锁链绞断羽翼,每一次挣脱都嵌入腐烂血肉’…”她顿了顿,抬眼直视他,“…写的时候,疼吗?”
这句问话,不是好奇,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共情?一种对文字背后那份极致痛苦的确认。
沈砚眼中的风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直白的“共情”打得凝滞了一瞬。那浓烈的警惕和愤怒,像是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柔软屏障,一时间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死死地盯着林晚,仿佛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出虚伪或算计的痕迹,但只看到一种近乎悲悯的坦诚。
“…不关你事。”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干涩紧绷,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她直视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瓢泼的大雨。那紧绷的、充满攻击性的姿态,泄露出一种被看穿核心后的狼狈。
“是啊,不关我事。”林晚顺着他的话,语气平淡,却将笔记本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床头柜上,摊开在某一页,“就像这雨下得再大,也淋不到病房里。可听着这声音,心里难免会想,外面的人…有没有带伞?会不会冷?”她的话意有所指,目光却落在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
那一页,不是小说正文,而是空白处用极小的字密密麻麻写下的、如同梦呓般的碎片:
“阿阮…窗台…绿萝要浇水…光…太暗了…钥匙…钥匙在哪里?…锁孔锈死了…归…无处可归…”
字迹凌乱潦草,充满了焦虑和无助,与“寒石”冷冽的文风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迷路孩子绝望的涂鸦。
沈砚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被那摊开的页面吸引。当他看清自己潜意识里泄露的、关于“阿阮”和“钥匙”的脆弱呓语时,瞳孔骤然收缩!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羞耻感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关上!”他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因为失控而撕裂,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伸手就要去抢夺笔记本!
林晚却比他更快一步,啪地一声合上了本子,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有后退,反而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锁住他瞬间失态的脸:“‘阿阮’是谁?她窗台的绿萝,需要光吗?‘钥匙’…是不是在她那里?或者说,”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把‘钥匙’,是不是‘夜莺’?”
“夜莺”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沈砚耳边炸响!他抢夺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死死地盯着林晚,眼神从惊惶转为彻底的震骇,随即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覆盖。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她是“夜莺”了!昨夜昏迷前的呓语不是偶然!她喊出“夜莺”震慑杀手也不是巧合!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的暴雨声,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只手在拼命抓挠。两人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对峙,一个怀抱染血的笔记本,眼神锐利如刀;一个僵坐在病床上,面如死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沈砚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像是被彻底击垮了,颓然地靠回床头,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吞咽着巨大的痛苦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你赢了。” 他沙哑的嗓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荒凉,“…林晚…或者,该叫你…‘夜莺’?” 他念出“夜莺”两个字时,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他承认了。他不仅承认了知道她的身份,更用一句“你赢了”,默认了她拆穿的一切——他的双重身份,他的痛苦挣扎,他拼死保护的“阿阮”,以及那把可能指向“夜莺”的“钥匙”。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湍急的水流,模糊了外面所有的光亮。病房内,惨白的灯光下,旧纸上的星火在暴雨的喧嚣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同样被秘密压得喘不过气的脸。
拆解,终于撕开了最后一层伪装。但真相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沉重、更冰冷的枷锁,和窗外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夜雨。
林晚抱着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指尖冰凉。她赢了这场拆解的游戏,却感觉自己像是亲手推开了一扇通往深渊的门。门后,是沈砚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荒原。
雨声如瀑,淹没了所有可能的声音,也淹没了刚刚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病房里只剩下无边的沉默,和两颗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