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四年的这场倒春寒,似是憋着一股要将汴梁城从里到外彻底冻透的狠劲。绵绵雨丝自后晌起便未曾停歇,不疾不徐,却带着浸入骨髓的阴冷。
皇城那朱红的宫墙被雨水反复冲刷,色泽沉黯,远远望去,竟如凝固了的血痂。
天色较往常提前半个时辰便彻底沉入了墨色,宫檐下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雨幕中摇曳,晕开一团团昏黄而模糊的光晕,非但未能照亮前路,反更添几分迷离与不安。
值守的禁军士兵,铁甲之外罩着油衣,依旧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湿寒,呵出的白气甫一离口,便被凛冽的雨丝打散、吞没,只留下眉梢鬓角凝结的冰冷水珠。
崇元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儿臂粗的牛油烛燃烧正旺,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雨夜带来的物理上的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与压抑。
石敬瑭半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御榻上,手中虽拿着一本关于河北春荒请求减免赋税的奏折,目光却涣散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连日来的震怒、猜忌、失望,还有那逆女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昂着头,凄厉地喊出“是鸩酒?是白绫?还是推出去斩首示众?!”的模样,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搅得他心口一阵阵憋闷发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皇后李氏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手中紧紧捻着一串迦南木佛珠,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低垂着眼睑,试图借诵经平复心绪,可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眼角未干的泪痕,却泄露了她内心浓得化不开的忧惧与无力。
殿内侍立的宫女内监皆屏息垂首,恨不得连呼吸都隐去,生怕一丝声响便会引爆那弥漫在帝王眉宇间的雷霆之怒。
“陛下,”内侍省都知、掌宫内大小事务的张希逸悄步上前,他的脚步轻得如同猫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谄媚与小心翼翼,“宫门即将下钥,各门禁军均已回报,一切安妥。左神武统军皇甫立将军亦已加派了巡守人手,请陛下宽心。”
石敬瑭从鼻腔里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抬眼,只是将手中的奏折随意掷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这声响在过分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吓得张希逸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
石敬瑭不禁又想起白日里,冯道与石重贵联袂觐见时的一幕。冯道那老狐狸,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老成谋国的姿态,言语间却句句如刀,将“太平公主留京恐生变故”的担忧说得冠冕堂皇;
而石重贵,他那好养子,虽极力掩饰,但那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对彻底铲除绊脚石、稳固自身地位的志在必得,又如何能瞒得过他这双看了几十年风云的眼睛?
这江山,这权柄,看似在他手中,可底下有多少暗流涌动,有多少人盼着他死,盼着他指定的继承人年幼可欺?连自己亲生的骨肉,如今也成了这漩涡中心,欲要反噬其父!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悲凉涌上心头,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般让张希逸退下。殿内重归死寂,唯有殿外雨水敲打在琉璃瓦和汉白玉台阶上的沙沙声,单调而固执,仿佛永无止境,一点点侵蚀着人的理智。
“那逆女……今日府中,可还安分?”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残存的、近乎奢望的期待,问出了口。或许,她只是年轻气盛,只是一时糊涂,禁足几日,总能想明白……
张希逸刚退至殿门,闻声立刻转身,躬身回道:“回陛下,公主府内外守卫森严,据回报,殿下……哦不,洛阳公主今日未曾出府门一步,亦无外人探视,并无异动。”
“嗯。”石敬瑭闭上眼,靠回榻上,不再言语。李氏皇后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化为更深的哀愁。她知道,丈夫心中并非全无父女之情,但帝王的猜疑与权柄的诱惑,早已将那点温情消磨得所剩无几。
同一片连绵雨幕之下,殿前司大营却是一派与皇城死寂截然不同的、压抑着的沸腾。
往日入夜后应有的休憩号令早已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引而不发的肃杀之气。校场之上,火把在雨中顽强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
二千四百名精选出的步兵,已全部在右臂紧紧缚上一条显眼的白布,在雨中静默列队。雨水顺着他们年轻而紧绷的脸颊滑落,汇入颈项,浸透内衬的衣衫,却无人伸手去擦。他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刃——横刀、长枪、盾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神中混杂着紧张、亢奋,以及一丝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豁出一切的决绝。
更远处,营房的阴影里,一百名铁浮屠重骑兵如同铁铸的雕像,人马皆披重甲,只露出头盔下冰冷的眼神,连战马都似乎感受到了大战将至的气氛,不安地刨动着蹄子,鼻息在寒冷的雨夜中喷出浓浓的白雾。
旁边是五百名拐子马轻骑,他们装备相对轻便,更利于机动突击,此刻也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等待着撕裂猎物的命令。
石素月立于点将台中央,雨水早已将她身上的软甲彻底打湿,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内里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但她恍若未觉。她的目光,比这雨夜更冷,比手中的横刀更利,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仰望她的面孔。
这些,是她数年心血浇灌出的根基,是她今夜赌上一切的本钱。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任由沉默和雨声放大着每个人心中的压力。直到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凝聚到她身上,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力量:
“诸位弟兄!”
仅仅四个字,便让台下原本细微的骚动彻底平息。
“你们,是我石素月一手带出来的兵!是我们一起,将殿前司从无到有,练成今日汴梁瞩目的强军!”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沉痛与激愤,“可如今,朝中有奸佞小人!冯道、石重贵之流,蒙蔽圣听,构陷忠良!他们不仅要除掉我石素月,更要将我们殿前司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将这三千忠勇将士的心血,彻底瓦解,将你们打散、分割,变成他们争权夺利、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她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位将领和士卒的心头。这些时日,尹晖、皇甫遇的颐指气使,王进的摇摆不定,朝廷对殿前司粮饷、人事的种种掣肘,他们都亲身经历,感同身受。
此刻被石素月毫不留情地揭开,顿时在人群中激起了强烈的共鸣和压抑已久的怒火!人群中开始出现粗重的喘息和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们污我与民争利!斥我阴结军心!甚至要将我远谪洛阳,圈禁至死!”石素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凄厉,却又迅速转为斩钉截铁的决绝,“我问你们!自我执掌殿前司以来,可曾有一刻亏待过弟兄们?可曾有一事对不起这大晋的江山社稷?!”
“没有!”王虎第一个振臂低吼。
“没有!!”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却充满力量的回应。
“今夜!”石素月“锵啷”一声拔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锋在火把与雨水的映照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直指阴沉的天穹,“本宫并非为一己之私欲造反!而是要拨乱反正,清君侧,正朝纲!为我们殿前司数千弟兄,杀出一条生路!为这煌煌大晋,扫除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刀锋前指,目光如炬:“目标,明德门!人衔枚,马裹蹄!不准发声,不准恋战!破门之后,直扑崇元殿,擒拿奸佞!”
“愿随殿下者,当效死力!不愿者,此刻放下兵器,自行离去,本宫绝不为难!但若留下,便需令行禁止,生死与共!”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回应:
“誓死追随殿下!”
“拨乱反正!清除奸佞!”
王虎大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怒吼:“末将王虎,愿为殿下前驱,万死不辞!”
“好!”石素月收刀入鞘,声音恢复冷静,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王虎!”
“末将在!”
“由你统领前军,猛攻明德门!务必速战速决!”
“得令!”
“其余诸将,各率本部,紧随其后!铁浮屠、拐子马,听我号令行事!”
“遵命!”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喧嚣的呐喊。二千四百名白缚精兵,如同暗夜里涌动的沉默潮水,在王虎的率领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汴梁城湿冷而漆黑的街巷之中。
他们口中衔着木枚,战马的蹄子也用厚布包裹,脚步踏在积水的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而整齐的“沙沙”声,迅速而坚定地向着皇城明德门的方向涌去。
这支死亡的洪流,在雨夜的掩护下,直扑帝国的权力心脏。
皇城,明德门。
左神武统军皇甫立按例在宫门下钥前进行最后一次巡视。他年近五旬,身材不算高大,面容敦厚,眼神里透着武人少有的温和与谨慎。
他出身将门,素以恪尽职守、行事稳妥着称,也因此被石敬瑭委以宿卫宫禁的重任。此刻,他望着阴沉如盖的天色和那似乎永无止境的雨丝,眉头微蹙,对身旁的副将吩咐道:“雨势不小,天色也黑得厉害。叮嘱弟兄们,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巡查,不可有丝毫懈怠。按时落钥,落钥后再次检查门闩巨锁,确保万无一失。”
“将军放心,”一名跟随他多年的校尉笑着应和,“这等鬼天气,连只野猫都懒得出来蹦跶。弟兄们都醒着呢,出不了岔子。”
皇甫立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投向宫城外那片被黑暗和雨水笼罩的街巷。不知为何,他心头那股隐隐的不安非但没有散去,反而随着夜色的加深而愈发清晰。
这雨夜,太静了,静得有些反常,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些。
然而,就在宫门守军接到指令,开始合力推动那两扇象征着皇权尊严、重达千钧的朱漆宫门,准备落下碗口粗的门闩和巨大铜锁的那一刻——
异变,在瞬息之间爆发!
原本死寂的黑暗,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骤然炸裂!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压过了风雨之声!
无数黑影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臂缚刺眼的白布,手持闪烁着寒光的利刃,从雨幕中、从街角的阴影里疯狂涌出,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向着尚未完全合拢的明德门猛扑过来!
“敌袭——!关城门!快!快关城门!!”皇甫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裂,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嘶声怒吼出来,同时“仓啷”一声拔出佩剑,剑锋在雨水中划过一道凄冷的弧光。
守门的禁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打懵了!他们承平日久,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仓促间,数十名士兵奋尽全力试图将沉重的宫门合拢,但那缝隙岂是顷刻间能够弥合?
殿前司的步兵,乃是石素月倾注心血、按照边军悍卒标准操练出的精锐,此刻更是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之心!
冲在最前的,皆是军中选拔出的敢死之士,他们面目狰狞,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甚至根本不格挡砍来的刀剑,直接用身体、用肩膀死死卡入门缝之中,任由锋利的刃口切入皮肉,鲜血瞬间飙射,混合着雨水将宫门染红,也为后续的同袍争取到了那决定性的、宝贵的瞬息!
“顶住!给我顶住!长枪手上前!弓弩手!上城墙!放箭!快放箭!”皇甫立目眦欲裂,亲眼看到一名叛军被数杆长枪刺穿,却仍死死抱着门框,他挥剑砍翻一名刚刚挤入半扇门内的叛军,温热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脸,与冰凉的雨水混杂在一起,腥咸刺鼻。
他心中又惊又怒,惊的是叛军攻势之猛、之亡命,远超他的想象;怒的是这太平公主,竟真敢行此大逆不道、祸乱宫禁之事!
然而,殿前司的兵锋实在太盛!他们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士气如虹。而皇城守军虽亦属精锐,但多少有些安逸,骤逢此等亡命之徒的决死冲击,加上事发突然,指挥体系在最初瞬间的混乱,一时间竟被打得节节败退,门洞处的防线摇摇欲坠。
“拦住他们!为了陛下!为了大晋!杀!”皇甫立声嘶力竭,试图稳定军心,亲自顶到了最前线。
零星的箭矢从城头慌慌张张地射下,但在昏暗的雨夜、混乱的近距离搏杀以及双方人员交织的情况下,收效甚微,甚至误伤了不少自己人。
白缚步兵如同疯狂的蚁群,不顾伤亡,前仆后继,嘶吼着、咆哮着,硬生生凭借着血肉之躯和一股悍勇之气,将那门缝越挤越大,最终,在一片震天的喊杀和金属撞击声中,彻底冲开了明德门的阻挡,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杀入了门洞之内!
明德门那幽深的门洞和其后不大的瓮城区域,瞬间变成了血腥无比的修罗屠场。刀光剑影疯狂闪烁,每一次挥砍都带着撕裂肉体的闷响;长枪突刺,带出一蓬蓬血雨;盾牌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
双方士兵在这狭窄的空间内舍生忘死地搏杀,怒吼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垂死者的凄厉哀嚎声,混杂着淅沥的雨声,共同奏响了一曲残酷至极的死亡乐章,响彻了整个皇城的东南角。
一名殿前司的都头,身上已多处挂彩,鲜血染红了半边臂膀的白布,他状若疯虎,一刀劈翻当面之敌,举刀狂呼:“为殿下开路!杀进崇元殿!清君侧!正朝纲!”
“杀啊——!”
叛军的士气在这血腥的搏杀中不降反升,愈发高涨。他们很清楚,踏过这道门,便再无退路,唯有向前,向前,用敌人的鲜,浇灌出一条通往权力巅峰,或者通往死亡深渊的道路!
永福殿内。
石敬瑭正宽了外袍,准备在李后的服侍下就寝。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声,初时他只以为是风雨声大了些,或是宫中哪处殿宇的瓦片被风吹落。但随着那喊杀声、兵刃撞击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甚至隐约能听到那非是寻常骚动的、充满杀伐之气的呐喊时,他的脸色骤然变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外面……外面是何声响?!”他猛地坐直身体,厉声喝道,声音因惊疑而显得有些尖利。
几乎是同时,张希逸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他冠歪发散,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筛糠,声音更是抖得不成句子:“陛下!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明德门……明德门遭遇叛军袭击!是……是殿前司的人!已经……已经杀进来了!!”
“什么?!”石敬瑭如遭五雷轰顶,猛地从榻上站起,眼前一阵发黑,气血逆冲,身形晃了两晃,几乎要栽倒在地。李氏皇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手中的茶盏“啪嚓”摔得粉碎,那串迦南木佛珠也终于脱手,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逆女!逆女!她安敢如此!安敢如此犯上作乱!祸乱宫禁!!”石敬瑭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指着殿外,手指颤抖不休,“皇甫立呢?!他是干什么吃的!朕的禁军呢?!都是饭桶吗?!快!传旨!立刻传旨!令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景延广,火速调集兵马,进宫平叛!给朕将那个逆女!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他咆哮着,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被至亲背叛的刻骨痛楚,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于帝王威严之下的惊惶与恐惧。
他自诩掌控一切,算计一生,却万万没有算到,自己这个一向表现得精明能干、甚至在某些方面让他感到欣慰的女儿,竟敢行此抄家灭族、十恶不赦之大罪!而且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辣果决,直接选择了最极端、最无法回头的方式!
“陛下!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张希逸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已然见血,“叛军凶猛,已突破明德门,正往内廷杀来!请陛下、娘娘速速移驾!暂避锋芒!暂避锋芒啊!”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湿透、盔甲歪斜的小黄门连滚爬爬地闯入殿内,带着哭腔喊道:“报——!陛下!叛军势大,已过会通桥,距崇元殿不足一里!皇甫将军正在浴血苦战,身先士卒,已手刃数名叛贼,但……但叛军亡命,人数众多,我军……我军恐难持久支撑啊!”
坏消息如同雪片般接踵而至,一条比一条骇人,一条比一条更将石敬瑭推向绝望的深渊。
“景延广呢?!他的人马何在?!为何还不到?!”石敬瑭双目赤红,嘶吼着,感觉那冰冷的刀锋仿佛已经穿透了重重宫阙,架到了自己的脖颈之上,那死亡的寒意如此真切。
“景……景将军已接到旨意,正在紧急调集兵马,但……但叛军来得太快,如同天降,景将军所部驻扎在外城,调动需要时间,恐……恐一时难以赶到……”
混乱、恐惧、难以置信的愤怒,以及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立无援感,瞬间淹没了这位以隐忍和机谋着称的帝王。
他苦心经营的权利平衡,他自认为牢牢掌控的朝局兵马,在这血腥的雨夜,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用最直接、最暴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彻底撕得粉碎!
雨,还在不停地下,仿佛要将这人间的一切罪恶与血腥冲刷干净,却又徒劳地将其搅和成更加泥泞不堪的混沌。皇城内的厮杀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宫殿倒塌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火光已经开始在远处的宫殿檐角跳跃、蔓延,映照着这混乱而血腥的雨夜,将天空染成一种诡异的橘红色。
石素月并没有跟随前锋部队一起冲击门洞。她站在稍后位置,一处地势略高的廊庑下,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流下,模糊了视线,她却只是随意用手背抹去。
她冷静地注视着前方焦灼而惨烈的战局,明德门虽破,但皇甫立率领的神武军抵抗之顽强,确实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位老将的忠诚和韧劲,正在用双方士兵的生命消耗着宝贵的时间。
她在等。等王虎彻底击溃皇甫立残部,打开通往内廷的通道;也在等,等一个最佳的时机,将手中最后两支、也是最具决定性的力量——那一百名铁浮屠和五百名拐子马,投入战场,给予敌人以及那些可能还在观望的势力,致命的一击。
这盘以天下为赌注、以性命为筹码的棋局,已至中盘最凶险的绞杀阶段。下一步,将是决定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最终命运的、毫无花哨的生死搏杀。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弓弦,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