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的命令犹在风中回响,像一把无形的刀,割开了后唐最后的气数。
石敬瑭的动作比预想的更快、更狠辣。甫一踏上南岸的土地,他几乎没有任何停留,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身旁那契契丹将领高谟翰下令:“高将军,请速速派遣一千精骑,昼夜兼程,直趋渑池!务必锁死西去之路,绝不能让李从珂西遁入秦陇!”
高谟翰那双鹰隼般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没有任何废话,立即用契丹语厉声喝令。片刻之后,一支如黑色飓风般的契丹骑兵便脱离了主力,扬起漫天烟尘,朝着渑池方向席卷而去。
那铁蹄踏地的轰隆声,仿佛敲响了李从珂逃亡之路的丧钟。石敬瑭看着远去的烟尘,脸上那掌控一切的自信笑容更深了,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我们的军队更早地飞入了洛阳城。
李从珂,这位弑君篡位、也曾意气风发的后唐末帝,在得知河阳不战而降、契丹铁骑已扼住他西逃咽喉的噩耗后,彻底崩溃了。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他拒绝了所有“背城一战”或“出奔他方”的谏言,选择了最惨烈也最懦弱的结局——携带着传国玉玺,在玄武楼点燃了一场滔天大火。
冲天烈焰吞噬了楼阁,也吞噬了他自己、他的皇后刘氏以及他最后的帝王尊严。那映红洛阳夜空的火光,是后唐王朝最后的、也是最凄厉的挽歌。
主君自焚殉国,洛阳城内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也随之烟消云散。当石敬瑭的大军兵临洛阳城下时,迎接他的,是洞开的城门,没有厮杀,没有呐喊,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烟尘与绝望的臣服气息。
当晚,在夕阳残血般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之前,石敬瑭,这位依靠契丹兵马才得以问鼎中原的“儿皇帝”,以一种近乎散步的姿态,兵不血刃地踏入了洛阳城。
这座象征着中原正朔的煌煌神都,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与绝望后,以一种屈辱的平静,匍匐在了新主的脚下。
父亲没有立刻入住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宫。他选择了回到自己在洛阳为官时的旧居。
这举动透着几分刻意的低调与“念旧”,或许是为了安抚人心,也或许是在那辉煌而陌生的宫殿前,他心底深处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不适?
旧居虽不如皇宫巍峨,却承载着石家在此地经营多年的痕迹,此刻更显得安全而熟悉。
“刘将军!”石敬瑭的声音带着卸下重负后的疲惫,却又异常沉稳,“洛阳城防与治安,朕就交给你了。务必严明军纪,安抚百姓,但有趁乱劫掠、骚扰黎庶者,立斩不赦!”
这位以治军严酷、手段强硬着称以及石敬瑭亲信的河东将领,无疑是最适合在权力真空期稳住局面的人选。刘知远抱拳领命,眼神锐利如刀,转身便去布置,一股肃杀之气随之弥漫开来。
我刚在旧居临时安置的偏院坐下,尚未掸去一路风尘,便有内侍匆匆来传:“陛下召太平公主、沂王殿下、寿王殿下,即刻至后堂。”
心头一紧。我知道是为了什么。石重英、石重裔被李从珂杀死,瞬间浮上脑海,带着冰冷的血腥气。我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深吸一口气。
来到后堂,石重信和石重乂已先到了。他们见到我,他们都只是微微颔首,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哀伤和一种压抑的家族凝聚力。
石敬瑭背对着我们,站在一张临时设起的香案前。案上供奉着两个简单的牌位,上面分别写着“故长子重英之位”、“故次子重裔之位”。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几碟简单的果品和两盏摇曳着昏黄火苗的白烛。
烛光映照着石敬瑭的背影,那曾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弯折的脊梁,此刻竟显出几分苍老的佝偻。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是深切的、毫不作伪的悲痛,眼底深处更藏着一丝刻骨的仇恨。“都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失去了在军前、在降臣面前的那种威严与激昂,只剩下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最本真的伤痛。“跪下,给你们的大哥、二哥磕个头……告诉他们,为父……替他们报仇了。”
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冗长的悼词。在这座刚刚易主的旧宅里,在帝国权力更迭的喧嚣边缘,我们兄妹三人,在父亲石敬瑭的带领下,对着两个冰冷的牌位,深深地跪拜下去。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我闭上眼,往日的记忆翻涌着兄长的音容笑貌和临刑前的惨状,带来真实的悲痛。
我的内心则在无声地质问、批判:这一切值得吗?用幽云十六州的膏腴之地,用“儿皇帝”的千古骂名,用这黄河浊浪中的累累白骨,换来的复仇与皇权?
石敬瑭此刻的哀伤是真切的,但他为了这份哀伤所付出的代价,足以将这个新生的王朝压垮!
石敬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悲伤与狠厉的腔调:“重英,重裔……你们在天有灵,都看到了吗?李从珂那逆贼,已自焚于玄武楼,尸骨无存!他加诸我石家的血债,为父已百倍讨还!”
他的话语在寂静的后堂回荡,烛火不安地跳动了几下。复仇的快意与权力的冰冷现实,在这祭奠亡灵的香烛气息中奇异地交织、碰撞。
我抬起头,看着牌位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看着石敬瑭眼中闪烁的泪光与那深不见底的权欲。洛阳城兵不血刃地落入掌中,大仇得报。
祭祀结束,石敬瑭挥了挥手,示意我们退下。他独自一人留在那摇曳的烛光与牌位前,背影凝固如石雕。
走出后堂,洛阳的夜色已深沉如墨。远处隐约传来刘知远部下维持秩序的呼喝声,更衬得这旧居的庭院一片死寂。
我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没有星辰。只有旧居飞檐的轮廓,切割着黑暗。这象征着国家、政权、社稷代名词洛阳,在寂静中散发着比战场更浓重的血腥与不安。
我们踏入了这帝国的核心,却也更深地陷入了权力与屈辱交织的漩涡。石敬瑭的君王梦似乎触手可及,但这梦的底色,是幽云十六州的割裂之痛,是契丹人如芒在背的“父皇帝”之尊,是无数如苌从简般倒戈的软膝。
乱世如炉,我们已身处这炉心。这刚刚开始的大晋天福时代,我能够改变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