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琅那句“想看看新闻”,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激起了层层涟漪。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信息获取行为,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对自身承受能力的试探,也是对高途反应的试探,更是对他们之间这种脆弱新关系的试探。
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客厅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高途将笔记本电脑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调整好角度和亮度,然后沉默地退到稍远一些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拿起一本不知名的杂志,却没有翻开。他的姿态看似放松,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瞥向屏幕的余光,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沈文琅坐在轮椅上,被推到茶几前。他看着那亮起的屏幕,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才缓缓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触碰了触摸板。
新闻页面跳了出来,充斥着各种标题和图片。沈文琅的目光快速扫过,刻意避开了财经版块和可能与他相关的社会新闻,最终停留在国际新闻和科技版块的一些边缘报道上。他看得并不专注,更像是在进行一种仪式性的浏览,试图重新适应这种与外界连接的方式。
高途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杂志,但沈文琅能感觉到他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自己的方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沈文琅偶尔滑动触摸板发出的轻微声响。这种沉默的“陪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支撑。
沈文琅点开了一篇关于深海勘探技术突破的报道。文章很长,配图是幽暗的海底和奇特的发光生物。他的目光渐渐被吸引,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下来。他甚至无意识地低声念出了一个专业术语的缩写。
就在他念出的瞬间,高途翻动杂志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反应没有逃过沈文琅的感知。他意识到,高途并非全然不关心,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捕捉着一切可能的信息,评估着局势。
接下来的几天,看新闻成了他们之间一项新的、无声的日常。沈文琅不再局限于安全的领域,开始尝试触碰一些更接近现实的话题,比如某个大型企业的重组风波,或是某条新颁布的商业法规。他看得很慢,有时会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一段落,眉头微蹙。高途依旧保持距离,但沈文琅能感觉到,当自己阅读那些敏感内容时,高途周围的空气会变得更加凝滞。
一次,沈文琅无意中点开了一个财经新闻的弹窗,标题赫然是关于“泰升集团资产清算进展”的简短报道。他的手指猛地僵住,呼吸一滞,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数字,像一把钝刀,狠狠剐蹭着他心头的伤疤。
几乎在同一时刻,高途放下了手中的杂志,站起身,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温水,默默地放在沈文琅手边的茶几上。他没有看屏幕,也没有看沈文琅,只是用这个简单的动作,打断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即将决堤的情绪。
沈文琅看着那杯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屏幕上的刺眼标题。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伸手握住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奇异地安抚了他翻涌的心绪。他没有道谢,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高途重新坐回沙发,拿起了杂志。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假装阅读,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留给沈文琅一个处理情绪的私人空间。
这次小小的危机,像一次无声的磨合。它让沈文琅明白,高途的底线和敏感点依旧清晰存在,但也让高途看到,沈文琅在尝试面对,而不是一味地逃避。他们都在试探对方的边界,也在试探自己承受的极限。
除了新闻,另一种试探也在悄然进行。沈文琅开始尝试着对公寓的生活提出一些极其细微的“要求”。比如,他会指出某样蔬菜似乎不够新鲜;比如,他会委婉地表示空调的温度可能偏低了一些。这些要求并非挑剔,更像是一种重新建立话语权和参与感的尝试。
高途对此的回应是沉默而高效的。他会记下沈文琅的“意见”,并在下一次采购或调整时做出改变。没有询问,没有讨论,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接纳和调整。这种互动模式,逐渐取代了最初那种单向的照顾与接受,变得更加对等和……日常化。
最让沈文琅感到意外的一次试探,发生在一个安静的午后。他坐在窗边晒太阳,高途在擦拭书架上的灰尘。当高途擦拭到书架顶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沈文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那个相框后面,好像有东西。”
高途的动作顿住,依言取下那个空相框,果然在后面发现了一枚早已干枯、被压得平整的四叶草书签,不知是前一位住客留下的,还是花咏无意中放进去的。
高途拿着那枚书签,转身看向沈文琅。沈文琅的目光并没有与他接触,依旧望着窗外,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说。但高途的心中却泛起一丝微澜。沈文琅的观察力,依旧敏锐得惊人。这种不经意间的展露,像一束微光,短暂地照亮了彼此尘封的过往,也暗示着一种信任的微妙回归——他愿意让高途知道,他并非完全麻木,他依然在观察,在感知。
高途沉默地将书签放回原处,继续擦拭。但接下来的时间,他擦拭的动作明显更加细致和缓慢。
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色。高途推着沈文琅在宽敞的阳台上透气。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两人并肩望着这片繁华却陌生的景象,久久沉默。
“这里……看不到海。”沈文琅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高途的目光从远处的霓虹收回,落在沈文琅被晚风吹动的发梢上,低声应道:“嗯。”
没有更多的言语。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满隔阂和痛苦,而是带着一种共同回忆的、复杂的暖意。他们都在怀念那片海,怀念那段在痛苦中挣扎却也无比真实的时光。这种共同的怀念,像一条新的纽带,将他们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试探仍在继续,前路依旧迷茫。但在这城市的边缘,在这冰冷的公寓里,两个破碎的灵魂,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而笨拙的方式,学习着在新的现实中共存,并在这个过程中,悄然重建着某种被摧毁殆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