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永昌伯府的正院,萱草堂。
屋内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盆里无声地燃烧,驱散了初春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窗外凄清破败的小院仿佛是两个世界。
当家主母王氏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扶手椅上,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头戴一套赤金点翠头面,妆容精致,眉宇间却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郁色。她正听着底下管家娘子回禀家务,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光滑的扶手。
钱嬷嬷垂手站在下首,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管家娘子禀告完毕,行礼退下,屋内只剩下几个心腹丫鬟时,王氏才端起手边的青花瓷盖碗,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眼皮也未抬,淡淡问道:“那边怎么样了?可还‘安稳’?”
这个“那边”,指的自然是病重的七少爷苏喆。
钱嬷嬷心头一紧,知道正题来了。她上前一步,腰弯得更低了些,脸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后怕:“回夫人,老奴去时,七少爷……已然醒了。”
“哦?”王氏拨弄茶叶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压力,“倒是命大。醒了也好,省得外面传出些风言风语,说我们伯府苛待庶子。药材送去了?”
“送去了,是一支五十年的老山参。”钱嬷嬷连忙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十足的惊疑,“夫人,只是……只是这七少爷,醒来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王氏放下盖碗,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终于提起了几分兴趣,“一个半大孩子,病了一场,还能如何不同?”
“老奴也说不上来,”钱嬷嬷组织着语言,眉头紧锁,“就是那眼神,太平静了,不像个刚死里逃生的少年人。而且……他、他竟主动问起了侯府太君寿礼之事!”
“什么?”王氏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淡然终于被打破,显露出一丝锐利,“他如何得知?可是你手下的人嘴不严?”
“老奴万万不敢!”钱嬷嬷吓得连忙摆手,“老奴也盘问过他,他只说是昏沉中听路过丫鬟婆子闲聊提起。可、可这还不算完……”
她深吸一口气,将苏喆那句关于“前朝林大家山水画”的“呓语”,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出来。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檀香依旧袅袅,但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侍立的大丫鬟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王氏脸上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林大家的山水画!
这件事,她暗中查访,费了不少心思才隐约推测出老太君可能还存着这份心思,但苦于真迹难寻,一直悬而未决。这几乎是她目前最大的心病。如今,竟被一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病得快死的庶子,如此轻描淡写地点破!
这绝不是巧合!
“他还说了什么?”王氏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彻骨的寒意。
“没、没了……”钱嬷嬷惴惴不安地道,“说完这句,他便像是力竭般昏睡过去。老奴观他神色,不似作伪,倒像是……像是真的知晓内情。夫人,您说,七少爷他……是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或者,是故去的柳氏……”柳氏,便是苏喆的生母。
“闭嘴!”王氏厉声打断她,眼神阴鸷,“一个早死了多少年的贱婢,能有什么能耐!”
她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心绪极不平静。苏喆生母柳氏,不过是伯爷年轻时一时兴起收用的一个清倌人,略有姿色,懂些诗书,但绝无可能知晓侯府老太君几十年前的秘辛。
那这小子,到底是从何处得知?
难道真是病中得了什么机缘?或是……一直在藏拙?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王氏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一个无法掌控的变数,在这深宅内院里,是极其危险的。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她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影响她儿女的前程。
“他院子里的那个丫头,叫春桃的,查过了吗?”王氏冷声问。
“查过了,就是个没甚心眼的蠢丫头,父母都是府里的边缘人物,没什么背景。”钱嬷嬷连忙回道。
王氏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不管这苏喆是真有奇遇还是假扮深沉,目前看来,他透露出的信息,确实切中了自己的要害。而且,他选择通过钱嬷嬷之口传递,而非直接闹开,说明他有所求,也懂得分寸。
或许……可以暂时留着他,看看他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若能借此解决寿礼难题,自然最好;若他故弄玄虚,再收拾他也不迟。
“既然他‘病中’还如此‘挂心’我的事,”王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寒了他的心。钱嬷嬷,传我的话,让库房再拨些上等的燕窝、阿胶给他,再请个稳妥的郎中好好瞧瞧,务必让七少爷‘尽快’好起来。”
她特意加重了“尽快”二字。
钱嬷嬷心领神会,这是要先稳住七少爷,看看他下一步动作,同时也是在试探他的虚实。“是,夫人,老奴明白。”
“还有,”王氏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眼神幽深,“他既然对书画有所‘见解’,把我库里那几本讲金石书画的旧书找出来,一并给他送去。让他‘静心’养病,也‘陶冶陶冶’性情。”
送书,是鼓励,也是进一步的试探。看他是否能接住,又能接住几分。
“是。”钱嬷嬷躬身应下,悄悄松了口气。夫人没有立刻发作,看来这七少爷,暂时是安全了,但也彻底进入了夫人的视线。
“下去吧。”王氏挥挥手,重新恢复了那副端庄持重的模样,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钱嬷嬷恭敬地退了出去。
屋内,王氏独自坐着,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眼神明灭不定。
苏喆……
这个几乎被她遗忘的名字,此刻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倒要看看,这个病弱的庶子,究竟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
破旧的小院内,苏喆刚喝完一碗苦涩的药汁。
药是春桃拿着钱嬷嬷后来派人送来的对牌,去府外请的郎中开的。药材普通,但至少对症。
喝下药,又勉强用了半碗清粥,苏喆感觉体内那股蚀骨的寒意散去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好了不少。
他靠在床上,闭目眼神,实则是在脑海中梳理着这永昌伯府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
忽然,院门外传来动静。
春桃跑出去一看,很快又惊喜地跑回来:“少爷!少爷!正院又派人送东西来了!是上好的燕窝和阿胶!还有、还有几本书!”
苏喆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沉静的了然。
王氏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她送来了补品,是安抚,是示好,也是监视——派来的郎中和对牌,何尝不是一种掌控?
而她送来的书……苏喆的目光落在春桃捧过来的那几本线装旧书上。
《金石录》、《绘事微言》、《前朝画苑轶事》……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才是王氏真正的目的——投石问路。
她想知道,他那句关于林大家的话,是信口胡诌,还是真有底蕴。
“把东西收好。”苏喆淡淡道,“书留下。”
春桃欢天喜地地去收拾那些“珍贵”的补品了。
苏喆伸出手,拿起最上面那本《前朝画苑轶事》,指尖拂过粗糙的封面。
书页泛黄,带着陈旧的墨香。
他知道,王氏的“考题”已经送到了面前。
而他,必须要交出一份足以让她重视,却又不会引来忌惮的“答卷”。
这场宅斗的棋局,在他落下第一子后,对方,已经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