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郡守府的铜壶滴漏,已指向申时三刻。后堂里,杜畿面前摊开的简牍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堆积得更高了。整整三日,他与几位从洛阳带来的亲信僚属埋首于陈年账册之中,试图从那些模糊的墨迹、矛盾的记录里,理出一丝头绪。
然而,结果令人窒息。
育阳县上报清水畔官田千亩,可十年前一次修缮河堤的劳役记录却显示,仅征发沿河五乡民夫就超过两千人——若只有千亩田,何须如此多人力?涅阳县某乡户籍册上仅有三百户,但该乡每年缴纳的“算赋”(人头税)细帛,却足以对应五百户的数额。棘阳县更荒唐,三份不同年份的田亩图,同一块地的面积竟能差出百亩之多!
“大人,”随杜畿赴任的功曹史,一个三十余岁的精干文士,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这些账册……简直是个烂泥潭。数字是假的,边界是乱的,连画图的尺度都不统一。靠这些,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休想理清南阳真实的田亩户籍!”
另一名主记室接话,语气愤懑:“更可气的是郡县那些老吏!问起细节,要么推说年久遗失,要么就是车轱辘话来回转,滑不留手!明摆着在敷衍!”
杜畿沉默地捏着眉心,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何尝不知?郑浑那“三难”之说的余音犹在耳畔,而这几日郡县官吏“积极配合”下送来的,就是这些漏洞百出却又让人无从下口的“材料”。他知道阻力大,却没想到,这阻力并非明刀明枪,而是软绵绵、黏糊糊地裹上来,让你有力无处使。
靠现有的人手和手段,想要突破地方势力编织的这层迷雾,难!太难了!难道真要像郑浑暗示的那样,搞几个“试点”,慢慢磨?可陛下的限期如同悬顶利剑,他杜畿丢官事小,延误新政、辜负圣恩,他万死难辞其咎!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混杂着焦灼与不甘,几乎要将他淹没。就在此时,堂外传来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门吏高声禀报:
“禀府君!洛阳将作大匠陈墨奉旨,已至府外!”
杜畿猛地抬头,眼中爆出一抹精光!陈墨?那个传说中精于器械、屡立奇功,深受陛下信重的将作大匠?他怎会突然来南阳?
“快请!不,本府亲迎!”杜畿霍然起身,连日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大步向外走去。
郡守府门前,停着三辆覆盖青布的马车,周围有十余位精悍护卫,皆作普通军士打扮,但眼神锐利,纪律森严。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朴实,双手骨节粗大,衣着简朴如寻常工匠,唯有一双眼睛,沉静中透着专注与智慧的光芒,正是将作大匠陈墨。
“陈公远来辛苦!杜某有失远迎!”杜畿拱手为礼,态度极为客气。他深知眼前这位看似平凡的工匠,实则是陛下新政在技术领域最为倚重之人,地位超然。
陈墨还礼,声音平稳无波:“杜府君客气。墨奉陛下密旨,特为度田之事而来。”他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听闻府君度田,受阻于田亩丈量之难?”
杜畿精神一振,连忙将陈墨引入后堂,屏退左右,只留一二心腹,然后将三日来所见困境和盘托出,末了叹道:“……地方虚实不明,旧册混乱不堪,胥吏可能阳奉阴违。若仅靠人工持绳尺丈量,非但效率低下,更容易在测量过程中被人动手脚。下官正为此事忧心如焚。”
陈墨静静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有所料。他微微点头:“府君所虑极是。人力丈量,易生误差,更易受人为干扰。陛下对此亦有预见。故命我携此物而来。”
他起身,引杜畿等人来到府前空地,示意随行工匠揭开第一辆马车上的青布。
布落下,露出一架形制奇特的车辆。它比寻常马车稍小,双轮,车舆低平,结构却显得异常精巧。最引人注目的是,车舆前方装有一个复杂的青铜齿轮组,侧面连着两个大小不一的鼓状木箱,车辕处还有一套可以操纵方向的曲杆。
“此乃‘丈地车’。”陈墨走到车旁,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青铜齿轮,“乃墨与将作监同僚,参详古籍中‘记里鼓车’之原理,改良而成。”
“记里鼓车?”杜畿博览群书,自然知道。那是传说中的一种车辆,每行一里,车上木人便会击鼓一次,用以计算路程。
“正是。”陈墨开始解释,语气中带着工匠特有的严谨,“寻常记里鼓车,通过车轮转动带动齿轮,齿轮传动至击鼓木人。我等在此基础上做了改进。”
他指着车轮与车轴连接处:“此处设主齿轮,与车轮同转。车行,则齿轮动。”手指移向那套复杂的青铜齿轮组:“通过大小不同齿轮的联动,将车轮转动之数,进行折算。”最后指向侧面两个鼓状木箱:“此二箱,一为‘计里鼓’,车行满百丈(约合一汉里),箱内机括会使铜丸落于下层铜盘,发出轻响,以计里程,亦即所行路线之长度。”
“那另一箱是?”杜畿隐隐猜到什么,心跳不由加快。
“此为‘计亩箱’。”陈墨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乃是此车关键。其内机括更为复杂,不仅记录车轮转数折算里程,更能依据预设之‘车宽’(即两轮间距,已固定为标准丈量宽度),自动折算出行过之矩形区域的‘面积’。”
他示意一名工匠上前,推动车辆缓缓前行一小段距离,然后停下。陈墨打开“计亩箱”侧面一个小暗格,里面竟有数个精巧的刻度盘和计数竹签。“府君请看,车行轨迹可视为一条长边,车宽为短边。车行时,机括根据车轮转数(长)与固定车宽(宽),持续折算面积。最终,指针所指,便是方才车辆覆盖之条形区域的亩数(汉亩)。若环绕一块田地一周,便能较速得出其周长与总面积,误差远小于人力步测。”
杜畿和几位属官听得目瞪口呆,围着这“丈地车”细细察看,越是琢磨,越是心惊,继而涌起狂喜!
“妙!妙极!”杜畿抚掌赞叹,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有此神物,丈量田亩效率何止倍增!更重要的是,它减少了人为持尺丈量时可能出现的‘看错’、‘记错’,甚至故意‘量错’!”他瞬间想到了郑浑之流可能使的手段——松紧绳索、歪曲尺杆、错记数字……在相对客观的机械计数面前,这些伎俩的施展空间将被大大压缩!
“陈公,此车……操作可繁复?需专门工匠驾驭否?”主记室急切地问出关键。
陈墨摇头:“陛下有令,器械当以便民实用为先。此车操作已力求简化。只需两人,一人在前牵引或驾驭驮马,控制方向;一人随车而行,负责观察计里、计亩箱读数,并于特制版图上实时标记界线即可。稍加培训,郡县熟悉田地的老农或谨慎小吏即可胜任。”
他顿了顿,补充道:“墨此次前来,共带来十辆‘丈地车’,及配套丈量版图、记录简册。另有工匠五人,可助府君培训首批操作吏员。陛下之意,请府君择一二处阻力最大、田亩争议最多之处,以此车为核心,组建精干度田队,强行突破,做出表率,震慑四方!”
杜畿闻言,胸中块垒顿消,一股豪气涌起。陛下这是不仅给了利器,更指明了用法——以技术破诡计,以点破面!
“下官领旨!谢陛下隆恩,谢陈公辛劳!”杜畿深施一礼,随即眼中锐光一闪,“陈公以为,这第一处,选在何方为宜?”
陈墨抬眼,望向宛城西面,那里是清水蜿蜒的方向:“育阳清水畔,沃野三十里,田册混乱最甚,或可为之。”
杜畿抚掌:“英雄所见略同!便从育阳县开刀!本府倒要看看,是某些人的手段高,还是陛下的‘丈地车’更准!”
就在杜畿与陈墨敲定细节,准备调集人手、培训吏员,三日后便奔赴育阳时。郡户曹郑浑的值房里,也得到了“洛阳将作大匠携奇物抵宛”的密报。
“丈地车?自动计亩?”郑浑听着心腹小吏的描述,白净的面皮微微抽动,手中的茶盏半晌没动。他原以为杜畿会困在账册迷宫里徒劳无功,最多只能做些表面文章,最后不得不妥协。没想到,洛阳那边竟然直接派来了技术援手,还带着这么个听起来邪乎的玩意儿!
“曹掾,听说那车很是精巧,能自己算路算田,怕是不好糊弄啊……”小吏忧心忡忡。
郑浑放下茶盏,眼中阴晴不定。他低估了皇帝的决心,也低估了朝廷的手段。但让他就此认输?绝无可能!
“能自己算?”郑浑冷笑一声,“车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它再能算,也得靠人拉着走,靠人看着记!育阳那边,是谁在盯着?”
“是黄家的黄九爷,还有李掌柜手下的大管事,都是精明人。”
“告诉他们,”郑浑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狠劲,“杜畿要动真格的,还有洛阳来的‘巧匠’助阵。清水畔那些‘肥肉’,是咱们几代人攒下的家底,绝不能丢!让他们提前‘准备’!”
“丈量的时候,田地‘边界’可以变得复杂些,沟坎、树林、坟茔,该有的‘障碍’都让它有!牵车的人,可以‘不熟悉’地形,多绕点路,或者‘不小心’走到泥泞陷车的地方。读数的吏员,万一‘看错了’刻度,或者记录的简牍‘不小心’被水打湿、被火烧了边角……”
郑浑一条条说着,小吏连连点头。
“还有,”郑浑浊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凶光,“那车既然是巧器,难免‘娇贵’。乡野路途颠簸,偶有损坏,也是常情吧?零件松脱,车轮卡死,或者……被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头砸中关键部位,都有可能嘛。”
小吏倒吸一口凉气:“曹掾,那可是将作大匠带来的,陛下亲旨……”
“所以要做干净!做成意外!”郑浑打断他,“让黄九他们找信得过的生面孔,手脚利落点。咱们的目的不是跟朝廷硬顶,是让这度田的事,办不下去,办不顺利!拖得久了,自然有洛阳的大人物说话,有别的郡县比着!他杜畿和陈墨,总不能一直待在南阳!”
他挥挥手,让小吏快去传话。独自留在值房中,郑浑浊身肥肉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陈墨……丈地车……”他喃喃自语,“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咱们就看看,在这南阳的地界上,是你的车子硬,还是我们的根子深!”
郡守府后堂,杜畿正与陈墨挑灯夜战,进一步完善着育阳度田的计划。图纸铺了满案,烛火将两人专注的身影投在墙上。
十辆“丈地车”静静地停放在府库院中,覆盖着青布,如同十头沉默的钢铁巨兽,等待着首次撕开地方黑幕的使命。
宛城的夜空,无星无月,浓云密布。
一场围绕着土地、技术、阴谋与新政的正面碰撞,已如箭在弦上。清水畔的沃野,即将成为检验“丈地车”锋芒,也测试地方豪强抵抗决心的第一个血腥战场。
谁的技术更胜一筹?谁的意志更加坚定?谁的谋算更深一层?
三日之后,育阳城外,即将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