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齿之路的尽头,是一枚悬在空中的喉结。
它通体骨白,却布满细小的牙印,每一枚都是我亲手咬下的“褚”字最后一笔。喉结下方,无颈、无躯,只有一条声带,细若游丝,却自我震颤,发出“咯——咯——”的吞咽声,像在回味一场尚未结束的大餐。
我踏出齿道,脚下立刻塌陷成一面镜子——镜面不是玻璃,而是我童年时被师父按在井口、第一次看见自己倒影的那层水膜:薄、冷、随时会碎。
镜里映出的不是我,而是一张“名字”的脸:
由无数断裂笔画拼成,左眼是“衤”,右眼是“者”,嘴唇是一道尚未缝合的伤口,伤口里含着我刚才咬下的最后一横,像含一枚太烫的铁钉。
名字的脸开口,声音却从我喉咙里溢出:
“第七子,你把我咬碎,却把我含在舌尖;
你把我吐出,却把我踏进镜里。
如今我无家可归,只能回你的喉。”
话音未落,喉结忽然下垂,那条无形声带“铮”一声缠住我脚踝,把我倒吊起来。
世界随之颠倒:
镜面朝上,化作夜空;
我头朝下,看见自己影子被抽成一条黑线,线端系着那枚喉结,像一盏尚未点亮的灯。
喉结开始跳动,每跳一次,我胸口那道犬齿形伤口便裂开一分,第七颗心脏的残影从骨笼里被挤出,化作一滴漆黑血珠,顺着声带滑向喉结。
血珠触及骨白表面,立刻被牙印吸收,喉结随之长出一层粉红色黏膜,黏膜上浮现一行小字:
“以真名之血,开无名之声。”
字成,黏膜裂开,露出里面密集的“名字”——
它们全被压缩成针尖大小的黑犬,每只犬背驮一枚断笔,笔笔相连,正是一条完整的“褚”字,却被反写成一柄钥匙的形状。
钥匙孔,正在我的声带里。
我被倒吊着,无法呼吸,却仍能听见自己气管深处传来“咔哒咔哒”的金属碰撞——
那是钥匙在找孔,
也是孔在等钥匙。
第七声“咔哒”落下,钥匙终于对准。
喉结猛地收拢,化作一枚漆黑犬齿,齿根朝内,狠狠钉入我喉间。
我听见自己颈椎“咔嚓”一声断裂,却未感到疼,只觉一股冰冷的胎动从咽喉一路滑向腹腔——
仿佛有东西在我体内,反向出生。
咔——
犬齿彻底没入,我的声带被连根拔起,化作一条银亮的脐带,脐带末端系着那枚刚成型的“名字钥匙”。
钥匙并未开门,而是自我旋转,像钻头,一路向回钻——
钻过锁骨、钻过胸骨、钻过第七根肋骨……
最终“叮”一声,与我胸口骨笼里那七条黑犬汇合。
七犬同时张口,各咬钥匙一齿,齐声发出我出生那夜、产婆剪断脐带时说的第一句话:
“褚氏第七子,
你的真名不是字,
是咬字的那声‘咔’。”
声出,钥匙碎成七瓣,瓣瓣化作犬齿,齿齿回嵌我喉间伤口——
却不是复原,而是重塑:
我的喉咙,从此变成一扇只能由内向外开的门;
我的声音,从此只能用来呼唤自己的名字,
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别的音节。
我重重跌回镜面,镜面却不再碎,而是软化成一层胎膜,膜下浮起一座极小的城——
正是尸城,却颠倒、缩微、无火、无灯,
唯一的光源,是我喉间那七枚犬齿,
它们排成一弯新月,
齿缝间漏出幽蓝灯影,
照出城里所有吊尸同时张口,
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因为他们都等着我,
替他们
把被咬断的名字
重新
吠出来。
我抬手,指尖触到喉结消失处,只剩一道光滑的犬齿形疤。
疤在跳,像第二颗心脏。
我张口,想试声,却只发出一声极轻、极脆、极陌生的——
“咔。”
胎膜应声而裂,缩微尸城顺着裂缝,一滴不剩地流进我喉间疤痕。
镜面世界随即合拢,化作一枚漆黑犬齿吊坠,轻轻落在我掌心。
齿面刻着最后一行小字:
“衔名者,
你以喉为城,
以齿为灯,
以一声‘咔’,
封所有未被咬死的
出口。”
我握紧吊坠,抬头。
前方再无通道,只有我自己刚被凿空的喉咙,
像一条幽深的街,
街尽头,
所有被我咬过的名字,
正提着尚未点燃的灯,
等我
带他们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