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停雪尽,天光像一把钝刀,把夜从中间剖开。
碑心那尾鲤骨忽然睁眼——没有瞳仁,只有两个小小的、正在凝固的“止观”二字。
它眨了一下,二字便坠落,砸在雪地上,发出铜钟般的闷响。
响声过处,所有脚印里的文字同时抬头,像被唤醒的守墓人,
齐声报出自己生前的罪名:
“我上过饥荒。”
“我改过弑君。”
“我把女人写进河,把孩童写进井。”
“我把自己的姓氏,缝在龙袍里。”
……
每报一声,碑体便亮一分。
亮到第七声时,碑面忽然渗出鲜血——
却不是人血,是墨血。
墨血顺着碑纹游走,勾勒出一张被拉长的脸:
高颧、无唇、鼻梁被削平,只剩两个孔洞,
像被岁月用铁锹铲过的历史。
那张嘴忽然张开,吐出一枚钥匙,铜质,钥匙齿是断裂的简牍形状。
钥匙落地,发出“史”的一声轻响。
雪原立刻裂开一道缝,缝里是一座倒悬的史馆:
梁在下,基在上,匾额反钉,灯笼倒燃。
门口守着两具无骨史官:
皮囊空荡,却用腰带把自己系在柱上,
像两件被风遗忘的朝服。
鲤骨从碑心游出,每游一寸,便掉下一节透明的骨刺。
骨刺落地,长成小小的、没有叶子的梅树,
枝桠上开着“删”字形状的花,
花一瓣瓣剥落,拼成一句行走的判词:
“凡删人一字者,必被字删一世。”
鲤骨不理会,它只管用下颌咬住那枚钥匙,
然后——
一头撞进倒悬史馆的大门。
门内,所有简牍都反着写:
“君”在上,“臣”在下;
“杀”在左,“生”在右;
“春”字被劈成两半,一半写着“饥荒”,一半写着“税粮”。
简牍之间,悬着无数细小的铁钩,
钩上挂着一颗颗被风干的“年号”,
像晾在檐下的腊肉,
轻轻一碰,就掉下一层时光的盐。
鲤骨游到中央,那里摆着一张案,
案上摊着一本无字书,
书页却自己翻动,
每翻一页,便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从纸缝里挤出,
哭声落地,化作一枚小小的、带血的“口”字,
滚到鲤骨脚边,
被它用下颌碾碎,
碎末飞起,拼成新的页码:
“第一百八十七章,
题:口,
作者:被删之人。”
鲤骨忽然人立,
用两侧肋骨夹住无字书,
然后——
把自己的脊柱撕下一段,
蘸着体内残存的雪水,
在封面写下本章的标题:
“题未定,
因凡定题者,皆死于题。”
写完,它把书合上,
书脊立刻长出倒刺,
刺穿它的胸腔,
却一滴血也不流——
血早已在上一章流干,
如今只剩冰渣,
冰渣里映出下一幕:
倒悬史馆开始倾斜,
像有人在地心另一侧缓缓抽走基石。
简牍纷纷坠落,
在半空自燃,
火却是冷的,
冷光照见每一行被篡改的墨迹,
墨迹里浮出无数只手,
手的主人在火中复活,
他们抓住鲤骨的尾,
要把它拖进火里,
做最后一根柴。
鲤骨不挣扎,
只把下颌的钥匙吐出,
钥匙在空中旋转,
齿口对准火心,
轻轻一响——
火灭了。
火灭处,出现一道门,
门后不是出口,
是另一座碑,
碑上预先刻好了这一行的结局:
“第一百八十六章,
鲤骨以自身为钥,
打开被删之史,
却发现自己也是
被删的一页。”
鲤骨看完,
忽然笑了——
笑声像锈钉划玻璃,
尖锐却透明。
它把头颅猛地撞向碑面,
碑应声而碎,
碎块里滚出无数颗小小的、
正在跳动的心脏,
每一颗心脏表面,
都刻着同一行微雕:
“下一章,
由你补完。”
雪原重新合拢,
倒悬史馆被大地吞没,
只剩那本无字书躺在地表,
封面朝上,
标题处慢慢浮现新鲜的血字:
“第一百八十七章,
题:
‘骨终骨始’,
执笔人:
——留空。”
风过,
书页翻动,
空白处等着下一个
愿意用骨头写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