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临山三更,万籁俱寂,唯有山腰讲法坛工地火把通明。
三百弟子轮班,扛木、背石、钉桩、铺板,汗水在火光里像碎金。
秦牧披一袭素青长袍,负手立于暗处,默默看众人忙碌。
他白日里连访七堂,以“请教”之名,把每一位暗脉长老的底细摸了个透;夜里却来工地,只为最后确认——
明日高坛之上,任何一块木板松动,都可能变成刺向自己的刀。
“圣师。”
身后传来低唤,司芸香提着一盏琉璃灯,轻步靠近。
“名单已齐。”
她递上一卷细麻纸,指尖因夜寒微颤。
秦牧接过,却不展开,只问:“多少人?”
“明脉长老二十七,暗脉……十九。”
“十九。”秦牧低低重复,忽而一笑,“几乎占了半壁。”
司芸香抬眼看他,火光映得少女面庞明暗不定:“他们明晨都会坐在第一排,若同时发难……”
“不会同时。”
秦牧收起纸卷,声音轻得像掠过火舌的风,“我给他们选了不同的对手。”
说完,他抬步走向高坛,木阶尚新,踩上去吱呀作响。
坛心一方青石,为明日“圣人石”替代之作。
秦牧指尖拂过石面,冰凉,却隐隐有青莲纹自掌下浮现——
那是前夜圣人石裂后,飞入他体内的莲光,如今竟透体而出,在石上拓印。
“莲纹再显……”司芸香喃喃。
“是啊。”秦牧收掌,抬首望天,“它在提醒我——明日若立不住,裂的就不止是一块石头。”
话音未落,山巅忽有钟声三响,沉沉压下,工地弟子俱停,仰望最高处。
那是祖师阁的“止静钟”,非生死大事不鸣。
司芸香脸色骤白:“暗脉动手了?”
“不。”秦牧眸光深敛,“是给我送最后一张牌。”
他转身,一步踏入火把照不到的黑暗,“我去去便回,天亮前,高坛务必完工。告诉督工——少一颗钉,拿我是问。”
少女想追,却觉那道背影像被夜色吞掉,瞬息无踪。
……
祖师阁,地下九层,灯火如豆。
少年祖师盘坐寒玉榻,面前横陈一只黑铁匣,匣盖已开,内衬明黄锦缎,却空无一物。
秦牧自暗阶走下,目光落在空匣,眉尖微挑:“东西呢?”
“在你该得之人手里。”祖师抬手,示意他坐,“我今夜召你,只为三句话。”
秦牧不坐,只静立。
“第一句——”祖师竖起一指,“明日讲法,你若能令暗脉十九人当众俯首,天暗令最后一角,会有人亲手奉上。”
“第二句——”第二指竖起,“若有一人仍立而不跪,匣中之物,将用来钉你棺木。”
“第三句——”祖师微微前倾,稚声里透出金石之音,“我给你的名单,并不全。第十九名暗脉,连我也不知道是谁。他可能坐在讲法坛,也可能……”
他指尖一点秦牧心口,“就藏在这里。”
寒玉榻旁,灯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光影摇晃,像无声冷笑。
秦牧沉默片刻,忽问:“匣中原物,可是‘圣人剑’?”
少年祖师不答,只抬手阖上铁匣,推至榻前:“带走它,明早高坛开启之前,再带来还我。若匣空,你死;若匣满,天圣教……从此姓秦。”
秦牧伸手提匣,黑铁冰冷,却觉血脉内有青莲火起,沿臂而下,与铁壁相触,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
他转身,一步步踏上暗阶,背后祖师的声音悠悠追来:
“记住,第十九人,也许是你最不想怀疑的那一个。”
……
四更,山雨忽至,细如丝,冷如针。
讲法坛工地火把尽灭,只剩一盏琉璃灯孤悬高杆,被雨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司芸香披蓑衣,亲自握锤,督弟子钉最后一根桩。
锤声在雨里沉闷,却一下比一下稳。
忽有黑影自檐角掠下,水滴不沾,落在她身侧。
“完工了?”
司芸香侧首,见是秦牧,悬着的心莫名一松:“还差三钉。”
“我来。”
秦牧接过铁锤,单膝跪地,臂起锤落——
咚!
咚!
咚!
三声连珠,火星在雨里一闪即灭。
最后一锤收势,他掌心在桩头轻轻一按,青莲纹一闪而逝,木桩与横梁严丝合缝。
“可以了。”
他直起身,雨水顺着鬓角滑入领口,却笑意分明:“回去睡一个时辰,天亮换礼服。”
司芸香却未动,只抬眼看他,声音被雨压得极低:“如果……明日我便是那第十九人,你会如何?”
秦牧愣住,雨线在他睫毛碎成水雾。
下一瞬,他伸手,替她把被雨水黏住的鬓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我会先问你——”
少年声音混在雨里,却字字清晰,“为何选暗脉。若答案能说服我,我替你跪;若不能——”
他顿住,指尖在她耳际轻轻一弹,“我就当众撕了那页名单,让你做回司家大小姐,继续跋扈。”
少女怔然,眼眶被雨水冲得发红,却忽地笑出声,一拳捶在他胸口:“你才跋扈!”
秦牧笑而不语,转身走入雨幕,背对她摆了摆手:“去睡吧,天亮见。”
琉璃灯在雨里摇晃,照他提铁匣的背影,像照一柄将出鞘未出鞘的剑。
而夜色最深处,有一双眼睛默默收回目光,指尖摩挲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铜符——
那上面,刻着“天暗令”最后缺失的一角。
铜符边缘,被雨水洗得发亮,映出一张模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