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之笔悬于空中,像一柄倒悬的剑,又像一根悬命的丝。
殷戈负手立于丹陛之下,抬眼望那支笔,望了许久,直到天色从蟹壳青熬成蟹壳红,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终于有权,不再落下。”
他低声念了一遍,声音沙哑,像锈铁刮过陶片。
这句话不是喜,不是悲,只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按在心上,滋啦一声,青烟冒起,肉香与焦糊并作。
案上,血色残诏摊平,最后一行字被朱笔勾过,却未写全,只剩一个“赦”字偏旁,像一柄刀,劈到一半,停住。
殷戈伸手,指尖离纸尚有半寸,便觉灼痛——那字是蘸着人血写的,血里掺了西域赤汞,千年不黯,触之即伤。
“殿下,天快亮了。”
老内侍冯阮躬身进来,手里捧一盏铜鎏灯,灯罩是整块水晶磨的,火光在内里打转,像困兽。
殷戈“嗯”了一声,却不起驾,只问:
“昨夜,有多少人看见那支笔没落下?”
冯阮颤了颤,答:“回殿下,只有三人。奴婢、执笔史韩晚舟,还有……”
他顿住,牙关打战,“还有先帝。”
先帝已崩,三日前大殓,棺椁停在太极宫,香烛昼夜不熄。
可冯阮说“先帝”二字时,眼白翻起,像有人在他瞳孔里点了盏幽灯。
殷戈懂了——先帝虽死,却仍在某处执笔,仍在史书上空,悬着那未落的一笔。
“传韩晚舟。”
片刻后,史官被押进殿,青衫皱得像揉碎的荷叶,手里却死死抱着一只漆匣。
匣里无他物,只有半截笔杆——笔毫已秃,笔根处凝着暗红血痂,像结穗的稻茬。
殷戈俯视他,语气平静:“你看见笔没落下,为何不上奏?”
韩晚舟抬眼,眸子里竟带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殿下,笔未落,史未成,臣若奏,便是逼笔成书,那书就不是史,是诰。”
诰,帝王之言,金口玉律,却非史。
史,必待笔落,必待人死,必待千秋后世,才肯开口。
殷戈沉默。
殿外,风入松,松针相击,沙沙如急雨。
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春猎,皇兄殷钊把一只幼狐塞进他怀里,狐毛雪白,眸子墨黑,尾尖却沾一点朱,像蘸了朱砂的笔。
皇兄说:“小七,你若为帝,这笔便归你,可写苍生,也可写孤。”
后来,狐死于箭,皇兄死于鸩,朱笔却一直在,一直在等一个肯落笔的人。
“韩晚舟,”殷戈缓缓开口,“若我命你补全那最后一笔,你当如何落?”
史官叩首,额头抵地,声音却清晰:“臣不敢。臣若落笔,须先饮血,血须帝王之血,否则字不成,史不真。”
“饮血?”殷戈挑眉。
“是。祖制:凡书大赦,须以天子指血和墨,指血不尽,赦字不全。”
殷戈低头,看自己右手。
那手修长,骨节分明,虎口有旧刀疤,像一条沉睡的蚕。
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像雪落檐前。
“取刀。”
冯阮大骇,扑通跪倒:“殿下!龙体岂可——”
“取刀。”
声音不高,却如寒铁坠玉阶,铿然一声,殿内灯火俱暗。
刀是剔骨小刀,长不过掌,薄如柳叶。
殷戈接刀,左手五指摊开,刀刃在灯下闪一道冷芒,像极细的月。
血珠冒出,第一滴坠在诏书那“赦”字偏旁,恰好补全“赤”字底下一横;第二滴落在纸背,晕开一朵暗色梅;第三滴……
第三滴未落,殷戈忽然收掌,握拳,血从指缝渗出,沿腕而下,滴在靴面,像一串省略号。
“够了。”
他轻声道,“史官,记住——今日之血,只够写一字,剩下的,由后世来补。”
韩晚舟抬头,目光灼灼:“殿下,后世若问,此字何解?”
殷戈转身,背对众人,望向殿外渐白的天色,望向那支仍悬于空的笔。
“告诉他们,”他声音低而稳,像远山闷雷,“此字非赦,亦非杀,是‘止’。
止戈为武,止杀为仁,止笔为史。
笔止于此,史始于斯。”
话音落,殿外忽传钟鼓,九九八十一声,响彻皇城。
那是新帝登基的讯号,也是旧史封卷的挽歌。
钟鼓声里,殷戈抬手,将那半截秃笔轻轻推出窗外。
笔杆旋转,笔根血痂在风中碎成齑粉,像一场迟到的雪。
它终将落地,却不在今日,不在此殿,不在任何人眼里。
史官韩晚舟俯身,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冯阮偷觑,只见新帝靴尖那滴血已凝成黑痂,像一枚小小的印玺,盖在无人看见的史页。
天光大亮。
未落之笔,终于不必再落。
因为有人以血为印,以心为卷,在无人得见处,写完了最后一行——
“有权者,终于无权落笔;
无权者,终以血为史。”
风入松,松针落,覆了阶,覆了诏,覆了那半枚“赦”字。
来年春猎,此处将生青草,草间或藏幼狐,狐尾雪白,尾尖一点朱,像极细的笔,等待下一个肯为它落血的人。
而殷戈已转身,向更深的宫阙走去。
他背影修长,像一柄收鞘的剑,剑锋向内,剑柄向后,剑穗随风,却不再指向任何人。
史书翻页,新的一卷,空白如洗。
那空白里,隐约有一行小字,以血为墨,以风为笔,写得极淡极淡——
“此页无字,却胜万言;
此言无声,却震山河。”
笔止,史成。
而未落之笔,终在人心深处,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