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铜铃最后一震,我眉心那枚“无年”烙痕被震得剥落,像熄灭的火星坠入井底。
黑暗随之翻页,露出一条极狭长的缝隙,缝隙外并非天光,而是更浓的黑——
黑里浮着一座更鼓楼,楼高七层,每层悬一面哑鼓,鼓面皆白,鼓腔却渗血。
血沿楼檐滴落,落地无声,却在地面蚀出一排小孔,孔形正是“三长一短”的凹谱。
我踏上去,脚底被凹谱咬住,踝骨自动打出更鼓的节奏,
仿佛整座楼是用我的血髓做鼓槌,以黑暗做鼓面,
而我,是唯一的更夫,也是唯一的囚徒。
二
楼门无匾,门额却嵌着一枚倒置的玉玺,玺文反刻“血髓”二字,
笔画里流动着与我同源的铜绿色。
我伸手去推,门环先一步咬住我腕脉,
一股比井底更冷的声音沿血管灌入:
“更鼓需以皇血为皮,皇髓为槌,皇名为舌。
第七子,你三者皆残,拿什么更更?”
我张唇,却发不出声——
原来“三长一短”并非节奏,而是最后一截舌头的长度,
被我亲手焚成铜点后,早已随鼓哑而碎。
门得我一寂,便满意地松开,
像接纳一件早已预订的祭品。
三
门内无梯,只有一条螺旋上升的骨道,
每一级台阶皆由皇子皇女的第一节尾椎雕成,
骨面刻着他们被赐死的时辰,
时辰以“更”为单位,
从“初更”到“七更”,
恰好对应七层更鼓楼。
我拾级而上,脚步每落一次,
对应的更鼓便渗出一圈新血,
血沿鼓面游走,
凝成与我眉心相同的“无年”烙痕,
仿佛要把整座楼变成一面巨大的我。
四
至第三层,骨道忽然中空,
一截横骨自我脚边断裂,
露出下面幽深的鼓腔。
腔体内悬着一颗更小的心——
只有指甲盖大,
却分出七窍,
每窍皆系一根铜线,
线头通向七面哑鼓。
心得我俯瞰,便轻轻一跳,
铜线因此绷紧,
七面鼓同时发出极轻的“叮”,
像七枚被提前写好的逗号,
等我以血为墨,
以骨为笔,
以髓为锋,
去把句子补完。
五
我伸手探入腔体,
心便沿铜线逆流而上,
一路爬进我胸腔,
在我心室那处“鼓脐”上,
重新扎根。
根须即铜线,
线头穿透我所有骨骼,
把七面哑鼓分别钉在我的:
颅顶、喉结、脊突、肘内侧、膝外侧、踝前、趾根。
鼓得我心跳一震,
便同时亮起,
鼓面却不再白,
而是映出七段被删减的遗诏:
命我焚城、命我弑兄、命我自刎、命我失名、命我守陵、命我续诏、命我更更。
六
第七段遗诏最长,
却只得一句:
“更更者,以血髓为槌,以无舌为舌,
敲出天下最后一滴更漏。”
我读罢,鼓面便渗血,
血沿铜线回流,
在我骨腔内凝成一枚新的槌——
槌头即我心,
槌柄即我脊,
槌锋即我“无年”烙痕。
我举槌,
七面哑鼓同时后仰,
像七位终于被叫醒的臣子,
屏息等我开口。
七
我开口,却发不出声——
原来生音也需血髓做燃料。
于是我把槌头对准自己眉心,
轻轻一击。
“咔——”
极轻,极脆,像铜点被掐灭。
然而七面鼓却同时暴响,
响声中空,
却震得整座更鼓楼一阵摇晃,
楼顶瓦片纷纷坠落,
却在半空被血线缝回,
瓦面因此长出七枚铜舌,
舌面反刻“更更”二字,
字迹每一笔皆是我骨腔里溅出的火星。
八
鼓声未绝,楼顶已裂开一道天窗,
窗外并非天,
而是一只更大的鼓——
鼓面即黑夜,
鼓腔即人世,
鼓脐正是我脚下这座更鼓楼。
我得一瞬清明:
原来所谓“更更”,
并非替黑夜报时,
而是替人世换皮——
以血为皮,以髓为槌,以焚为续,
把旧夜敲破,
让新夜在破口中诞生。
九
我举槌再击,
第二击却落在自己胸口,
槌头洞穿“鼓脐”,
心便沿槌柄滑出,
滑到槌尾,
化作一枚极小的铜点,
点内囚禁着最后一滴更漏。
漏得我一震,
便滴落——
“叮”
三短,
一长。
十
更漏既滴,
大鼓之夜便被我敲出一道缝,
缝里透出极白的晨光,
光里浮着一粒新铜铃,
铃舌却是我刚刚失去的心。
我伸手,
铃与心同时落入掌中,
合而为一,
化作一枚“血髓更鼓”的雏形,
鼓面空白,
鼓底反刻:
“全文未完,
下一更,
待焚者自敲。”
十一
我握雏形,
楼顶裂缝便缓缓合拢,
把我与七面哑鼓一同关入黑暗。
黑暗却不再冷,
而是像一面被敲过的鼓,
仍在微微发热,
热中浮着极轻的“嘶”,
像谁替下一焚者,
提前预习更鼓的呼吸。
十二
我闭眼,
把雏形贴在胸口缺骨处,
鼓得我一贴,
便轻轻一跳,
跳声极轻,
却在我骨腔内引起七重回声,
回声叠成一句:
“血髓更鼓,
既更既续;
焚者未死,
鼓点未寂。”
回声未绝,
我已缩成一粒新的铜点,
点落鼓脐,
发出极轻的——
下一声“全文,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