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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刚过,川东的稻田里水光潋滟,远山如黛。

张家湾四面环山,几十户人家的房子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山坳里,白墙青瓦,烟囱里飘出缕缕炊烟。

正值插秧时节,男人们赤脚踩在冰凉的水田里,女人们则背着娃娃,提着竹篮送饭送水,一派繁忙景象。

村子东头的张国发家却有些冷清。张国发前年去世后,家里就剩下儿子张铁山和儿媳王秀梅。

铁山是个粗壮汉子,脾气火爆但心地不坏;秀梅则是个伶牙俐齿的辣媳妇,两口子经常吵吵闹闹,但感情其实不差。

这天傍晚,铁山从田里回来,一脸晦气地扔下锄头,蹲在门槛上抽旱烟。

“咋个啦?脸垮得跟驴似的。”秀梅端着猪食盆从屋里出来,用脚踢了踢铁山的屁股。

“日他先人,东头那块田的秧苗又倒了!”铁山狠狠吸了口烟,“歪歪扭扭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踩过,又不是人脚印。”

秀梅放下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是不是野猪又来祸害?”

“不像。”铁山摇摇头,“要是野猪,秧苗早就被连根拱起吃了。这可倒好,秧苗就是东倒西歪,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打过滚。”

秀梅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前天在村口听李寡妇说的闲话。李寡妇说前几天夜里起夜,看见东头田里有白影晃动,矮矮的,不像大人也不像小孩,倒像个...纸人。

“铁山,”秀梅压低声音,“你说会不会是‘那个’?”

“哪个?”铁山不耐烦地抬头,看见自己媳妇脸色不对,顿时明白了,“莫乱说!这世上哪来的鬼!”

秀梅撇撇嘴:“那你说是咋回事?这都第三回了!”

铁山不吭声了。

是啊,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在半月前,东头田的秧苗莫名其妙倒了一小片,他以为是风吹的,没在意。第二次是上周,倒了一大片,他还骂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祸害他家的秧。今天更邪门,秧苗不仅倒了,还有些被拧成了奇怪的结。

“明天我找王半仙来看看。”铁山终于说道。

“看个屁!那老东西就会骗钱!”秀梅骂道,“今晚咱俩去田边守着,看是哪个龟儿子搞鬼!”

铁山本来不想去,但经不住秀梅连骂带劝,只好答应。两口子匆匆吃了晚饭,等天色完全黑透,便拿着手电筒悄悄出了门。

四月的乡村夜晚,蛙声一片。月亮被薄云遮着,透出朦胧的光。

田埂小路湿滑,秀梅紧紧抓着铁山的胳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东头田附近的草垛旁,找了个隐蔽处蹲下。

“冷死老子了。”铁山小声嘀咕,掏出烟袋想抽烟,被秀梅一把按住。

“瓜娃子!点火不就暴露了?”

铁山只好把烟袋收起来。夜晚的稻田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稻苗的沙沙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草丛里的蚊子嗡嗡叫着,叮得两人满脸包。

“要不回去吧,”铁山有些不耐烦,“这都半夜了,屁都没有。”

秀梅正要骂他没耐心,忽然死死抓住铁山的胳膊,声音发抖:“铁…铁山...你看田里...”

铁山顺着秀梅指的方向看去,顿时浑身汗毛倒竖。

月光下,东头田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矮小的白影。它们大概三尺高,模糊看不清面目,正慢悠悠地在稻田里转圈,时而弯腰拨弄秧苗。

“这…这是啥子东西...”铁山声音发颤。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白影开始模仿插秧的动作,一蹲一起,机械而诡异。

但它们手中并无秧苗,只是空做着动作。接着,田里的秧苗开始无风自动,东倒西歪,就像前几次那样。

“秧...秧鬼...”秀梅牙齿打颤,想起老一辈人说的传说。据说有些在插秧季节死在水田里的人,会变成秧鬼,反复重复生前劳作的动作,祸害庄稼。

“莫乱说!”铁山强装镇定,但腿已经软了。

就在这时,一个白影突然转向他们的方向,停了下来。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两人都能感觉到,它正在“看”着他们。

“它…它发现我们了...”秀梅差点哭出来。

铁山一把拉起秀梅:“快跑!”

两口子连滚带爬地往家跑,背后田里的水声哗哗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回家,“砰”地关上门,插上门栓,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日他先人板板...真…真撞鬼了...”铁山脸色惨白。

秀梅更是浑身发抖:“咋个办嘛...这秧鬼缠上咱家了...”

这一夜,两口子挤在床上,谁也没睡着。天亮后,铁山立刻去找了村里的王半仙。

王半仙是个干瘦老头,听说年轻时在道观打过杂,后来回村就以看风水、驱邪为生。他跟着铁山来到东头田,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掐指算了算。

“这是秧鬼作祟啊,”王半仙摇头晃脑,“怨气不小。”

“那咋个办?”铁山急忙问。

“简单,准备三牲祭品,我再做场法事,超度它们就行了。”王半仙眯着眼,“不过这香火钱嘛...”

铁山一咬牙:“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把这事平了!”

王半仙报了个数,铁山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几乎是他家半年的收入。但想到昨晚那恐怖景象,他还是答应了。

当天下午,王半仙在东头田边摆了法坛,烧纸念经,折腾到天黑。铁山和秀梅远远看着,心里稍安。

“这下应该没事了。”法事结束后,王半仙揣着钱满意地走了。

铁山和秀梅回到家,终于睡了个踏实觉。然而第二天一早——

“铁山!铁山!不好了!”天刚蒙蒙亮,邻居赵老五就慌慌张张地敲响了他家的门。

铁山揉着惺忪睡眼开门:“咋啦五叔?”

“你…你家东头田...快去看看吧!”

铁山和秀梅心里一沉,连忙跑到东头田。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倒吸一口冷气——田里的秧苗不仅东倒西歪,还有些被连根拔起,扔得到处都是。

更诡异的是,水田中央,竟出现了几个用秧苗编成的“人”形,虽然粗糙,但隐约能看出头、手臂和腿。

“这…这王半仙个骗子!”铁山气得大骂。

秀梅却盯着那些人形,突然打了个寒颤:“铁山,会不会…会不会是奶奶说的刘娃子…那个八十年前淹死在这田里的刘家娃儿?”

铁山仔细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是啊,老辈说过,几十年多前,邻居刘家的傻小子刘小豆就是淹死在这块田里的。

那时小豆才十二岁,有点智障,经常在田边玩。有一天插秧时节,他就莫名其妙淹死在只有膝盖深的水田里了。

“难道是小豆的魂...”铁山不敢往下想。

回到家,秀梅突然想起什么,翻箱倒柜找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这是她奶奶留下的,记录了一些乡野传说和民俗。

“找到了!”秀梅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写的是‘秧鬼’!”

铁山凑过去看。书上说,秧鬼不同于一般水鬼,它们不是找替身,而是对稻田有执念。特别是生前痴傻的人淹死在秧田里,魂灵不解生死,会反复重现生前所见农事。时间久了,这种执念会越来越强,最终害得田地荒芜。

“那咋个破解?”铁山急忙问。

秀梅指着下面几行小字:“上面说,要用‘活人气’镇住,就是在田边住人,让秧鬼觉得这田有主了。”

铁山傻眼了:“啥子?要在田边住?咋个住法?”

“搭个棚子呗。”秀梅说,“住到芒种节完就行。”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铁山只好在田边搭了个简易草棚,和秀梅搬了进去。村里人听说后,都笑他们疯了,但铁山和秀梅有苦说不出。

第一晚相安无事。第二晚,铁山起夜,迷迷糊糊走到田边解手。正当他脱下裤子时,突然感觉鸡儿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碰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水里似乎有张模糊的脸在看着他。

“妈呀!”铁山裤子都没提好就连滚带爬回草棚,胯下二两肉一甩一甩的。

“咋啦?”秀梅被惊醒。

“有…有东西摸我鸡巴!”铁山惊魂未定。

秀梅拿起手电往田里照,水面平静,什么都没有。但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有人在稻田里蹚水走路,哗啦,哗啦,由远及近。

秀梅吓得赶紧关掉手电,两口子屏住呼吸。蹚水声在草棚外停住了,接着是轻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棚外来回走动。

“它…它在找入口...”秀梅带着哭腔小声说。

铁山抄起砍柴刀,壮着胆子喝道:“哪个龟儿子在外头?”

没有回答,但摩擦声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有一分钟,然后他们听到一种奇怪的、湿漉漉的拍打声,渐渐远去。

第二天,铁山发现草棚外泥地上有一些奇怪的湿痕,不像人脚印,倒像是水渍形成的图案。

随后的几天,怪事变本加厉。他们放在外面的锅碗瓢盆经常被打翻,夜里总听到田里有插秧的水声,但出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更可怕的是,有天早上秀梅发现自己的一件衣服不见了,后来在田中央找到,被穿在了一个秧苗编的人形上。

“铁山,我受不了了...”秀梅精神快要崩溃了。

铁山也快撑不住了。他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有些鬼怕凶人,你越凶,它越不敢惹你。

当晚,铁山灌了半斤白酒,壮着胆子站在田埂上大骂:“日你先人板板!哪个短命娃娃敢惹你张爷爷?有本事出来单挑!看老子不把你屎打出来!”

秀梅本来害怕,见自己男人这么勇,也来了劲,跟着骂:“挨千刀的砍脑壳的!再敢祸害我家田,老娘骟了你,把你鸡儿剁了,蛋挤出来。”

说来也怪,这晚异常安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看来骂有用!”铁山得意地说。

然而好景不长,第四天夜里,他们被草棚外的响声惊醒。透过缝隙,他们看到田里有几个白影在晃动,比之前更清晰了些,能看出人形,但头部的位置只有一片空白。

这些白影在田里机械地重复插秧动作,而这一次,它们每“插”一次,就有一片真实的秧苗倒下。

“它们...它们越来越凶了...”秀梅颤抖着说。

第五天傍晚,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拄着拐杖一步一挪来到草棚。九叔公今年九十多了,是村里最见多识广的老人。

“铁山啊,听说你们遇上秧鬼了?”九叔公眯着眼问。

铁山和秀梅像见到救星,忙把经过说了一遍。

九叔公听完,叹了口气:“你们这样骂是没用的。秧鬼不是恶鬼,是痴鬼。它们不懂人话,只重复生前执念。”

“那咋个办?”铁山急忙问。

“痴鬼要用痴法解。”九叔公说,“明天是农历十五月圆夜,鬼门开。你们准备些东西...”

九叔公低声交代了一番。

月圆之夜,铁山和秀梅按照九叔公的吩咐,在田边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三碗白米、一碗清水。子时一到,两人跪在桌前,按照九叔公教的咒语轻声念诵。

说来也怪,原本平静的稻田突然起了一阵风,秧苗沙沙作响。

接着,水面上浮现出那些白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这一次,他们能看清最前面的白影有着孩童的轮廓。

秀梅大着胆子抬头,失声道:“肯定是...是小豆...”

那白影的面容模糊。

铁山也觉得是小豆,心中一酸。

小豆生前傻乎乎的,经常在田边看大人插秧,模仿动作。淹死近百年了,没想到他的魂灵还困在这片田里。

就在这时,最前面的白影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举起“手”,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告别。然后,所有白影开始变淡,如同晨雾般逐渐消散在月光下。

稻田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吹秧苗的声音。

第二天,铁山和秀梅惊喜地发现,之前被弄乱的秧苗都恢复了原状,长势喜人。

更神奇的是,从此以后,东头田的收成总是村里最好的。

俩人喜出望外,给九叔公送了两只鸡和几瓶酒。

后来村里人问起,铁山和秀梅从不详谈,只是说:“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里的怨气。放下了,就都安生了。”

很多年后,铁山和秀梅成了爷爷奶奶,还会在夏夜的星空下,摇着蒲扇给孙辈讲当年的故事。而村东头那片田,始终绿意盎然,仿佛有什么在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和在这里生活的人们。

月光下的稻田依旧宁静,仿佛在诉说着那些关于执着与释然、恐惧与理解、死亡与新生的永恒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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