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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家后山那片老竹林边上,那东西又来了。

今年夏天热得邪乎,日头落下山了,地上的热气还一股一股往上冒,裹得人浑身黏腻。

周国从趿拉着人字拖,穿着件洗得发黄的老头衫,蹲在自家院门口的磨盘上抽烟,眉头拧成了个死疙瘩。他老婆王芹端着个簸箕从屋里出来,瞅他那怂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个砍脑壳的,又蹲这儿当门神嗦?一天到晚丧起个批脸,看到就烦!”王芹把簸箕里的烂菜叶抖在地上,叉着腰骂。

周国从猛嘬了一口烟,烟屁股都快烧到手指头了,才闷闷地说:“你晓得个铲铲!后头……那东西,好像又来了。”

王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强撑着:“来就来嘛!未必它还敢进屋啃你鸡儿?瞧你那点出息!”话虽这么说,声音却不由得压低了些,“这都好几年了,阴魂不散的……”

“我咋晓得?日妈的老子又没请它来!”周国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上回是啥时候?前年?大前年?妈的,没个安生!”

“闭上你的乌鸦嘴!”王芹瞪了他一眼,下意识地往后山方向瞟了瞟。老竹林黑黢黢的,在渐浓的夜色里像蹲伏着的巨兽。她咽了口唾沫,“……你看真了?别又是眼花了,把老鸹看成精。”

“放屁!老子眼睛又没瞎!”周国从把烟头狠狠摁灭在磨盘上,“就杵在竹林口那棵歪脖子树底下,跟个杆子似的立着,穿着个黄不拉几的破马褂,还他妈的……还戴个帽子?”他自己说着都觉得邪门,脊梁骨一阵发寒。

夫妻俩都不吭声了。院子里静得可怕,连平时吵翻天的知了都闭了嘴,只有远处水田里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蛙叫。空气像是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这事儿,得从好几年前说起。

周国从家这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就在村西头最靠山脚的地方,独门独户,离最近的人家也隔着一大片田。

好处是清静,坏处是……太清静了。尤其是到了晚上,山风一吹,后山那片老竹林哗哗响,总觉得影影绰绰的,不太干净。

大概四五年前开始,每到夏天最热的那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后山竹林口那棵歪脖子树底下,就会出现个东西。

也不是每次都一样,有时候看着像个干瘪老头,穿着旧社会的对襟褂子,有时候又像个矮墩墩的影子,模模糊糊一团。但有个共同点,就是颜色,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陈旧的黄。

村里老辈子人私下说,那可能是“黄皮子”,年头久了,有点道行了,出来“讨封”。

“讨封”是啥?老话讲,有些畜生修炼到一定火候,会找个时机,模仿人的样子,遇到有缘的人或者倒霉蛋,就问一句:“你看我像个啥?”要是人说它像人,它就算得了“封正”,道行大涨;要是说错了,或者冲撞了它,那麻烦就大了。

周国从他爷爷在世时酒喝多了吹牛,说过他年轻时就遇到过一回。

半夜回家,路上碰见个黑影立着,问他:“老乡,你看我像个神,还是像个人?”他爷爷当时尿急,没好气地骂了句:“像个鸡巴毛!”

结果第二天,发现自家鸡窝里的鸡死了一地,脖子都被咬断了,一滴血不剩。打那以后,他家对这玩意儿就特别忌讳。

周国从和王芹刚结婚那阵,当这是老人讲古吓唬小娃儿的,没当真。直到那年夏天,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

那晚也像现在这么热,周国从起夜,迷迷糊糊走到屋后墙角放水,一抬头,猛地看见竹林口那棵歪脖子树底下直挺挺地站着个“人”。

月光底下,那“人”身形细长,套着件不合身的、黄不拉几的褂子,头上好像还顶着什么玩意儿,像顶破帽子。脸看不清楚,黑乎乎一团。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朝着屋子的方向。

周国从当时尿就吓回去了,裤裆湿了一片,连滚带爬跑回屋,摇醒王芹,舌头都打结了:“后……后头……有……有人!”

王芹骂他发梦癫,抄起手电筒跑到屋后一照,啥也没有。只有歪脖子树和黑黢黢的竹林。可周国从一口咬定真看见了,吓得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两人发现竹林口那棵歪脖子树底下,有几撮黄色的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骚味儿。

自那以后,差不多每隔一两年,最闷热的夜晚,那东西就会出现。也不干别的,就是站着,面对着房子。你不理它,天亮它就没了。你要是壮着胆子朝它喊话,或者拿手电筒照它,它瞬间就没了踪影,快得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次数多了,虽然还是怕,但恐惧里也掺进了一丝麻木和烦躁。就像鞋子里进了颗小石子,不致命,但膈应人。

“狗日的,总不能让它这么一直吓唬吧?”周国从从磨盘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老子今年非得看看,它到底是个啥子名堂!”

王芹心里也毛,但嘴上不饶人:“看你妈卖麻花!就你那胆子,屎都能给你吓出来!莫去惹它,等它自家走!”

“等?等到啥时候?等到它进屋来爬老子的床?”周国从梗着脖子,“老子受不了这窝囊气!今晚它要是再来,老子就……就过去问问!”

“问你个锤子!你娃莫给老子惹祸!”王芹真急了,“那东西邪门儿得很!你忘了前村张老五咋疯的了?”

张老五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也是说遇到了讨封的,具体咋回事没人说得清,反正后来人就魔怔了,整天胡言乱语,没多久就掉河里淹死了。

提起这茬,周国从心里也犯怵,但话已出口,面子上挂不住。

“龟儿子才怕它!”他嘴上硬着,脚却像钉在了地上,没往后山方向挪半步。

夫妻俩就这么僵在院子里,谁也没再说话,耳朵却都竖着,捕捉着后山方向的任何一丝动静。

夜更深了,墨一样的黑,山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听着像是有人在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啥动静也没有。周国从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了点,也许今晚不来了?他刚想对王芹说句软话,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后山竹林口那个方向,似乎有个极淡的影子动了一下。

他浑身一僵,慢慢转过头。

它来了。

就在竹林口那棵歪脖子树的阴影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确实是个穿着土黄色旧马褂的人形,非常瘦,像个竹竿。头上扣着个瓜皮小帽似的玩意儿,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这次距离似乎近了些,离屋后墙也就二三十米。

王芹也看见了,吓得一把抓住周国从的胳膊,指。“从……从……”她声音发颤。

周国从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咚咚咚擂鼓一样。他想跑,可腿肚子转筋,动弹不得。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

那东西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但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森的压迫感却弥漫开来,院子里的温度好像瞬间降了好几度。

“日……日它先人……”周国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他想起爷爷的遭遇,想起张老五的下场,心里怕得要死。

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混着长久以来积压的恐惧和烦躁,突然冒了上来。

“狗日的……你……你到底是啥子东西!”周国从鼓足全身力气,朝着后山吼了一嗓子,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刺耳。

没有回应。那黄色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王芹吓坏了,死命拉他:“你疯啦!莫开腔!惹不得!”

周国从却像是豁出去了,继续吼道:“你他妈……你……你看你像个啥子!你说!你到底想咋样!”

他这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住了。这……这听起来怎么有点像……“讨封”的问话?自己又不是黄皮子。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子里陡然起了一阵阴风,吹得地上的尘土打旋。那黄色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件让周国从和王芹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一个清晰的、冰冷的意念,或者说一种感觉,直接钻进了他们的脑子深处——那不是语言,却明确地传递了一个询问:

“你看我……像什么?”

这感觉无法形容,就像有人把一块冰塞进了你的意识里。没有语气,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问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

周国从和王芹僵在原地,魂飞魄散。他们终于明白,老一辈说的“讨封”是真的!这玩意儿,真的在等一句话!

说它像人?万一它真成了精,以后缠上自家怎么办?说它不像?冲撞了它,张老五就是前车之鉴!

王芹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死死捂着嘴。

周国从脑子里一片空白,爷爷的教训、张老五的惨状、还有眼前这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交织在一起。极度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再加上平时跟王芹骂架养成的嘴快习惯,他几乎是没过脑子,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和骂腔吼了回去:

“我日你瘟!像你妈个铲铲!像根锤子!给老子爬!”

骂完这句话,周国从整个人都虚脱了,差点瘫在地上。王芹也吓得闭上了眼,等着厄运降临。

预想中的狂风大作、鬼哭狼嚎并没有出现。那阵阴风停了。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两人颤抖着,一点点睁开眼,壮着胆子看向竹林口。

那里,空空如也。

那黄色的身影,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只有蛙声依旧,月光清冷地洒在地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噩梦。

“走……走了?”王芹声音发飘,腿软得站不住。

周国从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他也不敢相信就这么结束了。夫妻俩互相搀扶着,几乎是爬回了屋里,砰地一声关紧房门,顶上门栓,一夜无眠。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周国从和王芹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院子里一切如常。他们绕到屋后,竹林口那棵歪脖子树静静立着,地上除了些落叶,什么也没有。没有黄毛,没有骚味。

接下来几天,几周,几个月,那东西再也没有出现。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一切风平浪静。

周国从和王芹慢慢松了口气,看来那晚一顿臭骂,真把它骂跑了?虽然想起来后怕,但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他们甚至开始觉得,那玩意儿也许也没传说中那么邪乎,就是个唬人的东西。

直到秋收后的一天,周国从去后山收拾自家那片薄地。在离那棵歪脖子树不远的一个荒废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黄鼠狼洞旁边,他无意中踢到了一个硬物。

扒开枯草和泥土,他看见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用旧木头粗糙雕刻的人偶,只有巴掌大小,穿着件用褪色黄布缝的破马褂,头上还扣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瓜皮帽。

人偶的脸部没有雕刻五官,光秃秃的一片。木头已经腐朽发黑,布也烂糟糟的,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周国从盯着这个人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想起那个穿着黄马褂、戴着瓜皮帽的细长身影,想起那个直接钻进脑子的冰冷询问。

这东西,是谁刻的?又为什么,会丢在这个废弃的洞口?

他不敢细想,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他慌里慌张地把人偶扔回洞里,用土石深深埋上,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

他从没对王芹提起过这件事。

但村子里,关于后山那些东西的闲话,似乎又悄悄多了一桩。没人说得清具体是啥,只知道,最好别在夏天最热的晚上,独自靠近村西头那片老竹林。毕竟,这山沟沟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怪谈,从来就不缺。

不知道这次周国从要怎么回答,会不会学他爷爷一样来一句:“像个鸡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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