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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北的冬天,山野间总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太阳有气无力地挂着,洒下的光也是冷的。旧村坐落在半山腰上,几十户人家的瓦房错落有致,房顶上冒着稀薄的炊烟。山坡上的柏树依然苍翠,田里的油菜刚冒出嫩苗,绿得发亮。

张华贵和他的婆娘王先翠就住在村东头。两口子都是四十出头,结婚二十年也没个一儿半女。王先翠长得粗壮,说话嗓门大,骂起人来能震得屋顶掉灰。张华贵则是个闷葫芦,整天叼着旱烟袋,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

这天傍晚,张华贵从地里回来,冻得鼻子通红。一进门就看见王先翠叉着腰站在堂屋中间,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你个砍脑壳的,又死哪儿去了?天都黑尽了才晓得回来!”王先翠劈头就骂。

张华贵没吭声,把锄头靠在墙根,脱下沾满泥的胶鞋,慢吞吞地说:“去后山转了转,看能不能逮只野兔打牙祭。”

“逮你妈的鬼哟!后山那婴鬼坟也是你能去的?不怕遭缠上?”王先翠眼睛一瞪,声音又高了八度。

张华贵不以为然:“婆娘家晓得个啥?那都是老辈子编出来吓娃儿的。”

王先翠朝地上啐了一口:“你龟儿莫不信邪!前年刘老大家娃儿不就是去那儿耍,回来就发高烧说胡话,差点没救过来!”

“那是娃儿自己冻着了,关婴鬼坟啥事?”张华贵蹲在板凳上,掏出烟袋点上。

屋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王先翠扇了扇面前的烟雾,一屁股坐在对面,压低声音说:“你莫说,我今儿个听赵寡妇摆,她前天半夜听见后山有娃儿哭,哭得那个惨哟,吓得她一晚上没合眼。”

张华贵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赵寡妇那婆娘守寡久了,想鸡巴想疯了,耳朵出毛病了。”

王先翠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些:“还有更邪门的哩!她说昨儿个早上起来,发现门前撒了一路纸钱,一直往后山方向去了。”

“纸钱?”张华贵终于抬起头,眉头皱了皱,“抬死人买路才会撒的嘛?再说这年头大多人都是烧天地银行冥币了。”

“所以说邪门嘛!”王先翠一拍大腿,“那纸钱是老式的,黄草纸打的,上面还印着模糊的铜钱印子。赵寡妇说看得她脊背发凉,赶紧扫起来烧了。”

张华贵沉默了一会儿,咂巴咂巴嘴:“管他娘的啥纸钱不纸钱,老子饿了,饭做好没?”

王先翠骂骂咧咧地起身去灶房端饭菜,嘴里还不消停:“吃吃吃,就知道吃!哪天婴鬼找上门,看你还有没得心思吃!”

饭菜上桌,一盆煮苞谷,一盘腊肠,一盘蒜苗回锅肉,一盘虎皮青椒,一碟泡椒,一碗麻婆豆腐,还有两碗大白米饭。张华贵埋头大快朵颐,王先翠却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朝窗外黑黢黢的后山方向瞅一眼。

“你说...那婴鬼坟到底埋了多少娃儿?”王先翠突然问。

张华贵头也不抬:“哪个晓得?老辈子说从满清时候起,没满岁就死了的娃儿都往那儿扔。”

“作孽哟...”王先翠叹了口气,“那些娃儿也是命苦,来世上走一遭,连个名分都没有就去了。”

张华贵哼了一声:“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菩萨心肠了?往年也没见你可怜过谁。”

王先翠瞪他一眼,却没像往常一样骂回去,反而语气软了下来:“华贵,咱俩这么多年也没个娃儿...是不是造了啥孽啊?”

“放屁!”张华贵把碗重重一放,“屄不行就是屄不行,扯啥造孽不造孽的?吃饭!”

屋里陷入沉默,只有稀饭呼噜声和窗外风声。川北冬天的风刮得狠,吹得窗户纸哗啦啦响。

吃过晚饭,张华贵照例蹲门槛上抽烟,王先翠在灶房刷碗。突然,她“咦”了一声。

“华贵,你来看嘛,这灶台底下咋有个小泥人?”

张华贵慢吞吞走过去,看见王先翠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泥娃娃,做工粗糙,像是小娃儿捏着玩的。泥娃娃已经干裂,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哪儿来的?”张华贵问。

“就灶台底下缝隙里抠出来的。”王先翠翻来覆去地看,“怪了,咱家咋会有这玩意儿?”

张华贵接过泥娃娃,掂量了一下:“怕是哪家娃儿我们不在时候来玩落下的,有啥大惊小怪。”

王先翠却脸色发白:“不对啊...这泥娃娃...咋越看越像...像个小棺材?”

张华贵仔细一看,泥娃娃的形状确实有些特别,两头略尖,中间鼓胀,真有点像口微缩的棺材。他心里也咯噔一下,但嘴上还是说:“婆娘家就是疑神疑鬼,就是个泥疙瘩,看把你吓的。”

说着,他随手把泥娃娃扔进了灶膛:“烧了干净。”

王先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不安地朝灶膛里望了一眼。

这一夜,王先翠睡得不安稳,总觉得屋里冷得出奇,裹紧被子还是打哆嗦。半夜里,她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挠门,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是小娃儿的手在抓挠。她推了推身边的张华贵,鼾声如雷,根本没听见。

第二天一早,王先翠顶着黑眼圈起来做饭,发现灶房门口有些泥印子,小小的,像是光脚娃儿踩出来的。她心里发毛,赶紧拿抹布擦干净了。

吃早饭时,王先翠把这事跟张华贵说了,张华贵却不以为然:“怕是猫狗踩的,看你慌的。”

王先翠急了:“猫狗脚印能是那样的?分明是小娃儿的脚印!”

张华贵扒完最后一口饭,抹抹嘴站起来:“行了行了,我今天去镇上买化肥,你在家把心放肚子里,别自己吓自己。”

说完,披上棉袄就出门了。

王先翠一个人在家,越想越不对劲。她想起昨天那个泥娃娃,越想越觉得邪门。终于按捺不住,找了隔壁赵寡妇来说话。

赵寡妇一来,王先翠就把这两天的怪事一五一十说了。赵寡妇一听,脸色顿时就变了。

“先翠啊,不是我说你,你家怕是真的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赵寡妇压低声音,“你说那泥娃娃,八成是‘婴引’!”

“婴引?啥叫婴引?”王先翠紧张地问。

赵寡妇神秘兮兮地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没名分的娃儿死了,怨气重,找不到投胎的路,就会捏个泥娃娃当替身,引人去作伴...”

王先翠听得脊背发凉:“那...那咋办啊?”

赵寡妇凑得更近些:“我听说后山婴鬼坟最近不安生,怕是有什么东西出来了。你家华贵昨天不是去过后山吗?说不定带了啥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王先翠顿时慌了神:“这可咋整啊?”

赵寡妇想了想说:“你去买点香烛纸钱,趁天没黑去婴鬼坟拜拜,求那些娃儿安生些,别来缠活人。”

王先翠虽然害怕,但觉得赵寡妇说得在理,于是赶紧去小卖部买了香烛纸钱,揣在怀里往后山走去。

后山离村子不远,但平时少有人去。一条小路蜿蜒向上,两旁是光秃秃的灌木丛。王先翠一路走,一路心里打鼓。越往深处走,越是寂静,连鸟叫都听不见了。

终于到了婴鬼坟,其实不是什么正式的坟地,就是一片荒坡,散落着些小土包,有的上面压着块石头,有的什么都没有。据说每个土包下面都埋着一个夭折的婴儿。

王先翠壮着胆子,找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点上香烛,烧起纸钱,嘴里念叨着:“各路娃娃仙,行行好,我家华贵不懂事,冲撞了你们,莫见怪莫见怪...这些纸钱你们拿去花,买糖吃...”

纸钱烧得噼啪作响,烟雾缭绕中,王先翠总觉得四周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她不敢多待,匆匆拜了几拜,转身就要下山。

就在这时,她眼尖地瞥见不远处一个土包旁,有个东西在反光。走近一看,竟然是个银镯子,小巧玲珑,像是婴儿戴的。

女人爱首饰的天性无限放大,还是银的,王先翠鬼使神差地捡起镯子,揣进怀里,急匆匆下山了。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张华贵也从镇上回来了,正蹲在门口抽烟。

“死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张华贵问。

王先翠没敢说去婴鬼坟的事,支吾道:“去赵寡妇家坐了坐。”

说着,她掏出那个银镯子:“你看,我在路上捡的。”

张华贵接过镯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了看:“像是老银子,值几个钱哩。哪儿捡的?”

王先翠含糊地说:“就路边捡的。”

张华贵也没多问,把镯子揣进兜里:“明天我去镇上问问价。”

王先翠有点不舍,但也没多说。

晚饭后,王先翠在灶房洗碗,张华贵在堂屋收拾买回来的化肥。突然,王先翠听见张华贵“咦”了一声。

“先翠,你来看嘛,这镯子咋变样了?”

王先翠擦手过来,看见张华贵手里的银镯子竟然变成了黑色,上面还有些凹凸不平的纹路,仔细一看,像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这是咋回事?”王先翠心惊肉跳。

张华贵也觉得邪门,把镯子扔在桌上:“妈的,明天赶紧把它卖了,看着晦气。”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不安稳。半夜里,王先翠又被挠门声惊醒,这次声音更清晰了,确实像是小娃儿在门外挠。她吓得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推醒张华贵,张华贵听了听,却说什么也没听见。

第二天早上,王先翠发现门口有些黑乎乎的印子,像是被什么烧过一样。她心里害怕,去找赵寡妇,却听说赵寡妇昨天夜里突发高烧,嘴里胡话不断,说什么“娃娃来了”“别抓我”之类的。

王先翠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回家跟张华贵说,张华贵也觉得蹊跷,但还是强作镇定:“巧合罢了,今天下午我就去把镯子卖了。”

张华贵去了田里,王先翠一个人在家坐立不安。快到中午时,她去菜地拿菜,村里突然传来消息,说赵寡妇没了!说是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念叨着“银镯子”“婴引”什么的,就这么断了气。

王先翠听到消息,腿都软了。她猛然想起那个银镯子,想起赵寡妇说的“婴引”,想起灶台下的泥娃娃...一切都串联起来,吓得她魂飞魄散。

她发疯似的跑回家,翻箱倒柜地找那个变黑的银镯子,却发现镯子不见了。正在焦急时,张华贵从田里回来了,脸色惨白。

“镯子...镯子不见了...”王先翠带着哭腔说。

张华贵声音发抖:“不是不见了...是它自己又变样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镯子,此刻它不再是黑色,而是变成了血红色,上面的小字清晰可见,仔细辨认,竟是“旧村所有无名婴灵之墓”几个字。

“这...这是从哪儿来的?”王先翠颤声问。

张华贵吞了口唾沫:“我从田里回来,路过村口,看见这镯子就挂在一个树杈上,像是专门等我去取...”

夫妻俩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张华贵壮着胆子把镯子扔回了婴鬼坟。

当晚,两人不敢睡觉,坐在堂屋里守着油灯。夜越来越深,风越刮越大,吹得门窗哐当作响。突然,油灯猛地摇曳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门外进来了。

王先翠紧紧抓住张华贵的胳膊,牙齿打颤:“华贵...你听见没...好像有娃儿在笑...”

张华贵也听见了,那笑声细细的,若有若无,在屋里回荡。他壮着胆子喝道:“谁?谁在那儿?”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哭声,像是无数婴儿在同时啼哭,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屋顶簌簌落灰。

夫妻俩抱作一团,吓得魂不附体。突然,镯子又莫名其妙出现在桌子,血红色镯子发出刺眼的光芒,在墙上投射出无数晃动的影子,那些影子小小的,像是婴儿在爬行...

第二天,村民们发现张华贵家的门大开着,屋里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个血红色的银镯子,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用血写着几个字:“我们去找娃儿了”。

村里老人来看后,摇头叹息:“婴鬼坟的娃娃们缺爹娘,这是找替身去了...”

从此,旧村后山的婴鬼坟又多了一个传说:每逢冬夜雾起时,能看见一对男女牵着无数婴儿的手,在雾中慢慢行走,像是幸福的一家人。

而川北的冬天依旧美丽,薄雾笼罩的山村静谧安详,只有那散落在荒坡上的小土包,在冬日阳光下默默诉说着无名生命的故事。生死轮回,阴阳相隔,不过是这苍茫人世中的一缕青烟,随风而散,又随风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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