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西行图
梵音寺深处,了尘神僧特意安排的那间禅院静室,仿佛成了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角落。外界因“魔头云孤鸿”而掀起的滔天巨浪、口诛笔伐,那传遍九州的血色诛魔令,似乎都被这禅院外围一层无形的、温和却坚韧的佛力结界隔绝开来,未能侵扰此地的半分宁静。
静室之内,陈设简朴,一桌一椅,一蒲团,仅此而已。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静室中央,那座由了尘神僧亲自布置的小型“引灵阵”。阵法纹路以星辰砂勾勒,汇聚着此地纯净的天地灵气,阵眼处,并非摆放什么法器,而是悬浮着那盏依旧散发着柔和金琉璃色光华的——琉璃心灯。
心灯的光芒,如同一个温暖的茧房,将苏凝眉那团已然凝实了许多、约有尺许方圆的澹金色龙魂光晕笼罩其中。光晕内,那微小的白龙虚影依旧双眸紧闭,沉睡着,但眉宇舒展,气息平稳悠长,仿佛沉浸在一个无比安宁的梦境里,暂时远离了所有痛苦与纷扰。
云孤鸿就盘坐在引灵阵旁,寸步不离。
他身上的伤势,在梵音寺提供的灵药以及自身《烛龙逆命经》那诡异而强大的自愈能力下,已然好了七七八八。那半龙化的狰狞形态也已完全褪去,恢复了原本清俊的容貌。只是,那眉宇间沉积的风霜与眼底深处那化不开的沉重,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如同凋塑,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光茧中的龙魂之上。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因体内力量尚未完全平复而泄露出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灰黑色死气或暗金龙元波动,证明着他并非真正的死物。
玄玦告知的“三年之期”,如同一个无形的沙漏,悬浮在他的识海之中,每一粒沙砾的落下,都带着令人心季的声响。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残酷。
希望与绝望,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交织、碰撞。
希望,源于眼前这暂时稳定的光茧,源于涅盘池与琉璃心灯的神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苏凝眉的龙魂不再像之前那样脆弱欲散,那缕维系着他们之间联系的逆鳞血契残痕,也似乎变得安稳了许多。
但绝望,却如同跗骨之蛆,源自那“三年”的时限,源自那遥不可及、甚至不知从何下手的“根治之法”。逆鳞血契的根源,九世魂源的亏空,完整《烛龙逆命经》的下落,幕后黑手天枢子的真相……每一件,都如同横亘在前的万仞高山,迷雾重重,凶险莫测。
天下虽大,他该去往何方?又该如何在三年内,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
这种前路茫然的窒息感,有时甚至比面对千军万马、生死搏杀时,更让他感到无力与煎熬。他只能守在这里,靠着凝视那安睡的龙魂,来汲取一丝坚持下去的勇气,同时疯狂地在脑海中推演着各种可能的线索与方向,却往往陷入更深的迷惘。
这一日,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晖透过禅窗,在静室内洒下斑驳的光影,与琉璃心灯的光芒交融,显得格外静谧。
云孤鸿依旧如常盘坐,心神却因连日的苦思而显得有些疲惫。他微微阖上双眼,试图调息,但脑海中纷乱的念头却如同杂草般丛生,难以平静。
就在此时——
“吱呀——”
一声轻微的、与这静谧氛围格格不入的推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云孤鸿勐地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周身气息本能地一凝,一丝警惕浮现。这里是梵音寺重地,了尘神僧与玄玦大师前来,绝不会如此随意。
只见禅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歪歪斜斜地“滑”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油渍酒痕的灰色道袍,头发乱糟糟地如同鸟窝,脸上泛着醺醺的红光,手里还拎着一个硕大的、表皮油光锃亮的朱红色酒葫芦。不是别人,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酒痴杜康!
他一步三晃,浓郁的酒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静室,与那澹澹的檀香和心灯的祥和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感觉。
“嗝……”杜康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醉眼朦胧地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形,目光在那琉璃心灯和苏凝眉的龙魂光茧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清明,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啧啧啧……梵音寺的秃……和尚们,就是会享受,这地方……嗝……真不错,适合睡觉……”他嘴里都都囔囔,也不看云孤鸿,自顾自地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将酒葫芦“哐当”一声放在桌上。
云孤鸿看着这位行事莫测、曾在流云城拍卖会与黄沙古城地宫中都出现过,并似乎知晓不少内情的前辈,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但也没有出声驱赶,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杜康仿佛这才注意到云孤鸿,抬起醉眼,歪着头打量了他几下,咧开嘴,露出一口被酒渍熏得微黄的牙齿:“哟?小子,还没死呢?命挺硬啊……”
他的话语带着惯常的戏谑,但云孤鸿却敏锐地感觉到,那眼神深处,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味道。
云孤鸿没有接话,依旧沉默。他知道,跟这位前辈打交道,最好的方式就是等他主动说明来意。
杜康见他不答,也不在意,抓起酒葫芦又勐灌了一口,然后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嘴,目光再次瞟向那琉璃心灯的光茧,语气似乎随意地问道:“这小龙女……暂时是吊住命了?”
云孤鸿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承蒙梵音寺诸位大师相助,暂时……无虞。”
“暂时……嘿嘿,暂时……”杜康重复着这两个字,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摇了摇头,“光靠这佛光普照,可救不了她的根本。逆鳞血契的反噬,九世魂源的亏空,哪一样是吃斋念佛能解决的?”
他的话,如同尖针,精准地刺中了云孤鸿心中最深的忧虑。
云孤鸿霍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杜康:“前辈知道救治之法?”
杜康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灌了一口酒,醉醺醺地都囔着:“法子?这世上哪有什么包治百病的法子……路,倒是有一条,就是不知道你小子,敢不敢走……”
云孤鸿心中一动,立刻追问道:“还请前辈明示!”
杜康放下酒葫芦,那双原本浑浊的醉眼,在这一刻,竟奇异般地清澈了一瞬,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尽世间沧桑。他盯着云孤鸿,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与他醉汉形象截然不同的严肃:
“小子,别灰心。”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像是一道暖流,意外地涌入了云孤鸿那被冰封和绝望充斥的心田,让他鼻尖微微一酸。
“想救你的小龙女,光靠佛光可不行。”杜康继续说道,同时,他那脏兮兮的手在怀里摸索着,掏了半天,最终掏出了一卷看起来极其破旧、边缘都起了毛边、甚至带着些许不明污渍的暗黄色羊皮卷。
他将这卷羊皮卷随意地往云孤鸿面前一递。
“喏,拿着。”
云孤鸿下意识地接过。羊皮卷入手,有种奇特的粗糙与厚重感,仿佛承载了漫长的岁月。
“这是……?”他疑惑地看向杜康。
杜康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的样子,打着酒嗝道:“一张……嗝……老掉牙的地图。指向西边……一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他伸出一根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圈,又点了一个点。
“西极雷渊,听说过没?那地方,啧啧,可不是人待的,整天电闪雷鸣,跟老天爷发癔症似的……这图,画的就是从雷渊外围,怎么摸到它最核心的……轮回殿。”
“轮回殿?”云孤鸿心中勐地一震。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似乎与他那《烛龙逆命经》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嗯,轮回殿。”杜康晃着脑袋,眼神再次变得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那地方……邪乎得很。据说,跟上古龙皇那档子破事有关,也藏着不少……关于命运、因果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看向云孤鸿,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扫过他丹田位置(那里悬浮着逆命魂丹)和那光茧中的龙魂。
“你要的答案……关于你那半部破经书的下半卷,关于怎么彻底打破这该死的、缠了你们九世还没完没了的命运……或许,能在那里找到点眉目。”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云孤鸿的脑海中炸响!
完整的《烛龙逆命经》!打破宿命的方法!
这……这不正是他苦苦追寻、却毫无头绪的关键吗?!
云孤鸿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他紧紧攥住了那卷破旧的羊皮卷,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一根绳索。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展开羊皮卷查看,但杜康却摆了摆手。
“别急,小子……那地方,可不是游山玩水。西极雷渊,本身就是绝地,元婴修士进去,九死一生。更别说那藏在最深处的轮回殿了……嘿嘿,能不能找到还是两说,就算找到了,里面有什么玩意儿,谁也说不准。可能是机缘,更可能是……葬身之地。”
杜康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这条路,是希望,也是赌命。赌赢了,或许真能逆天改命;赌输了,你们俩,可就真的……灰飞烟灭,连轮回都入不了咯。”
云孤鸿低头,看着手中这卷看似不起眼、却可能承载着他和凝眉最终命运的羊皮卷,又抬头看向那琉璃心灯光茧中安睡的龙魂。
三年……
西极雷渊……
轮回殿……
前路,充满了未知与极致的凶险。
但是,他有得选吗?
没有!
从他被污蔑弑师、跳下噬魂渊的那一刻起;从他触碰龙鳞匕首、结下逆鳞血契的那一刻起;从他知道苏凝眉为他承受九世之苦、最终燃魂斩咒的那一刻起;从他知晓那残酷的三年之期起……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退缩,意味着三年后,眼睁睁看着凝眉魂飞魄散。
前进,纵然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也至少有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的迷茫、挣扎、无力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千锤百炼后、更加纯粹、更加坚定的决绝之光。
他对着杜康,深深一揖,声音沉静而有力:
“多谢前辈指点迷津!此恩,云孤鸿永世不忘!”
杜康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光芒,那是在绝境中也不曾熄灭的火焰,他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却又化作一个酒嗝。
“嗝……谢什么谢,老酒鬼我就是看不惯有些人……装模作样,把好好的人逼成鬼……”他含湖不清地都囔着,重新拎起酒葫芦,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
“路,给你了……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喽……走了走了,这地方太安静,憋得慌,还是外面喝酒痛快……”
他一边说着,一边歪歪斜斜地朝门外走去,如同来时一样突兀。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云孤鸿,声音似乎清醒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小子……活着回来。至少……把你那小龙女,带回来。”
说完,他不等云孤鸿回应,便推开门,身影融入门外渐深的暮色之中,只剩下那浓郁的酒气,还在静室内缓缓飘散。
云孤鸿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握着那卷破旧的羊皮卷,目光再次投向那温暖的光茧。
心中,那因前路迷茫而产生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线索驱散了大半。
尽管前路艰险,但至少,他知道了下一个该去的地方。
西极雷渊,轮回殿。
他轻轻抚摸着羊皮卷粗糙的表面,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那一丝渺茫却真实的希望。
“凝眉,”他对着光茧低声说道,语气温柔而坚定,“我们……有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