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西行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笼罩着金轮城的,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种被如水月华浸润的、清冷而透明的幽蓝。巨大的、由黄土垒砌的城池,在月光下失去了白日的喧嚣与尘嚣,轮廓显得格外分明,也格外寂寥。街道两旁的建筑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夜深人静时分,唯一在街道上行走的孤独身影。
云孤鸿没有选择在白天离开。那时的金轮城,虽经战火洗礼,依旧有不少各派修士往来穿梭,或是处理善后,或是传递消息,人多眼杂。他如今的身份,是天下正道共诛之的“魔头”,是血色诛魔令上价值万金的目标。梵音寺能为他提供一时的庇护,已是仁至义尽,他不能再给这片净土带来任何可能的麻烦与非议。
夜色,是他最好的掩护。
他换下了一身显眼的衣物,穿着一套毫不起眼的、颜色近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色粗布劲装。身上所有可能泄露气息的物件都已仔细收敛,那卷至关重要的羊皮地图和玄玦所赠的乙木雷殛符,被他用油布仔细包裹,贴身藏在最里层。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空旷无人的街道,扫过那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窗棂与檐角。金轮城,这座西漠佛国的第一雄城,他初来时曾因其祥和氛围而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宁静,如今离去,心中却再无半分波澜。
所有的牵绊,所有的柔软,都已被收起,封存在心底最深处。此刻充斥他胸臆的,只有前路的艰险,与胸膛处那蕴魂环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温润触感。
蕴魂环被他以一根坚韧的兽筋穿过,悬挂在颈间,紧贴着心口的位置。环身那温润的白光已被他施法隐去,看上去就像一枚普通的、略显古朴的白色石环。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面沉睡着对他而言重于生命的全部。
他最后驻足,回望了一眼梵音寺的方向。
寺庙那宏伟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庄严肃穆,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土地最后的安宁与慈悲。隐约间,似乎有悠扬而低沉的钟声,穿透了夜色与距离,袅袅传来。
那钟声,不再仅仅是晚课的信号,更像是某种送别,某种祝福,亦或是……某种悲悯的叹息。它回荡在寂静的城池上空,仿佛在为一个迷途的、背负着太多罪与罚的孤魂指引方向,又似在为这苍生孽海、爱恨情仇,奏响一曲无言而苍凉的哀歌。
钟声入耳,云孤鸿的眼神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恍惚。他仿佛看到了青云崖上那个茫然无措的自己,看到了噬魂渊底那具庞大的烛阴龙骨,看到了流云城中杜康醉眼惺忪道破天机,看到了葬星海归墟之眼那悲壮的祭坛与记忆回流,看到了黄沙古城地宫内的生死搏杀与舍身崖上的无奈对决……
一幕幕,如同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飞速闪过。痛苦、冤屈、深情、牺牲、背叛、守护……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下来,化为他眼底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西漠夜空的冰冷与坚定。
他没有允许自己沉湎太久。
钟声余韵未绝,他已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脚步迈开,踏在清冷的月光和粗粝的石板路上,发出轻微而稳定的声响。他的身影,在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随着他的移动,在街道上不断地扭曲、变形,仿佛是他内心所有挣扎与背负的外化。
他走的并非城门大道。那里虽有梵音寺弟子值守,难免人多眼杂。他选择的是城中一条偏僻的、几乎已被废弃的旧水道出口。这里曾是古代灌溉系统的遗迹,如今早已干涸,被风沙半掩,通向城外一片荒凉的戈壁。
身形几个起落,如同融入夜色的轻烟,他悄无声息地翻过了一段低矮的残垣,彻底离开了金轮城的范围。
当双脚踏上城外那冰冷、布满沙砾的土地时,一股混合着荒芜、死寂与未知的气息,扑面而来。
身后,是尚有灯火与庇护的城池。
前方,是无尽的、被月光染成银灰色的茫茫戈壁,更远处,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那传说中雷霆万钧、九死一生的西极雷渊的方向。
夜风骤起,带着戈壁特有的干燥与寒意,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脸上,微微刺痛。风声呜咽,比城内的更加凄厉,仿佛有无形的鬼魅在暗处窥伺、低语。
云孤鸿站在城与荒原的交界处,如同站在了命运的分水岭上。
他微微仰头,望向西方那深邃无垠的夜空。星辰寥落,月光清冷,照见他清俊却坚毅的侧脸,那上面,再无半分犹豫与软弱。
他伸手入怀,轻轻按了按紧贴胸口的蕴魂环,感受到那其中平稳的魂力波动。
“我们走了,凝眉。”
低语声消散在风里,除了他自己,无人听见。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不再迟疑,不再回望。
身影,如同投入墨汁的一滴清水,迅速被前方那无边的黑暗与苍茫的戈壁所吞噬。只有那被月光拖出的长长影子,在最初的一段路上,还顽强地延伸着,但随着他越走越远,最终也彻底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与风沙之中,再也寻觅不见。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呜咽的风声,清冷的月光,以及那一道背负着爱与罪、孤独前行、渐行渐远的背影。
梵音寺的钟声,早已听不到了。
金轮城的轮廓,也消失在了地平线下。
前路,是未知的凶险,是环伺的强敌(无论是明处的追杀,还是暗处的阴谋),是那卷羊皮地图上描绘的雷霆绝地,是那虚无缥缈却承载着全部希望的轮回殿。
但他只是走着,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西方。
如同离群的孤鸿,振翅飞向注定充满风暴的远方,义无反顾。
夜,还很长。
路,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