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无声的宣泄之后,京妙仪似乎耗尽了她仅存的所有力气。
她在京雪迎的陪伴下,勉强吃了几口陈叔重新热过的粥,便又蜷缩回床上,沉沉睡去。
只是这一次,她紧蹙的眉宇间,那层厚重的、坚冰般的冷漠,似乎真的裂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不再那么密不透风,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京雪迎细心地将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拨开,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带着脆弱和疲惫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为她掖好被角,才悄声离开。
她知道,这只是漫长愈合过程的第一步。
但至少,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京妙仪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雨后的天空,被洗刷得格外澄澈明净,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温暖的光影。
她怔怔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时间有些恍惚。
昨晚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崩溃,似乎随着沉睡稍稍远离,但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和悲伤,依旧沉甸甸地存在着。
只是,好像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坚硬得让她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看向地板。
那里已经被细心打扫过,光洁如新,看不到任何碎片的痕迹。
仿佛那场失控的毁灭,从未发生过。
但京妙仪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就像她和妤宝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
想到顾初妤,她的心口微微缩紧。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有后悔,有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
她会再来吗?
还会……带着那些色彩鲜艳,却总是被她漠视的画吗?
京妙仪慢慢地坐起身,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头,望着窗外明媚得过分的阳光,发着呆。
壁垒依旧在,但似乎,不再那么绝对了。
顾家。
顾初妤今天起得格外早。
她穿着粉蓝色的小睡裙,抱着她的小熊玩偶,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地吃着早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小鹿眼下的淡淡青黑,显示她昨晚似乎也没有睡好。
“妈妈,”她抬起小脸,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还有一丝不确定的忐忑,“我们今天……还去京家吗?”
顾妈妈看着女儿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一软,柔声道:“初妤想去吗?”
顾初妤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犹豫地垂下眼睫,小声说:“可是……妙仪姐姐她……好像不想看到我。”
她想起上次在书房,京妙仪那冰冷的、毫无回应的背影,心里就一阵难过。
“妙仪姐姐不是不想看到初妤,”顾妈妈放下牛奶杯,耐心地解释,“她只是……生病了。”
“生病?”顾初妤疑惑地眨眨眼,“妙仪姐姐也感冒发烧了吗?像我以前一样?”
“是一种……心里的病。”顾妈妈试图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说,“很重很重的难过,让她暂时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和我们说话,和我们玩。她需要安静,也需要时间。”
顾初妤似懂非懂。
心里的病?比发烧打针还要难受吗?
她想起自己生病时,浑身无力,哪里都不舒服,只想躺着,也不想理人。
那时候,妙仪姐姐会来看她,还会把好看的星空灯借给她。
虽然妙仪姐姐话不多,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但她就是会觉得安心,会觉得病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现在,妙仪姐姐也“病”了。
是不是……也需要有人安静地陪在旁边?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
“妈妈,”她放下小勺子,眼神里多了一点勇气,“我想去。我不吵妙仪姐姐,我就在旁边……陪着她。”
就像她生病时,妙仪姐姐陪着她那样。
顾妈妈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好,那我们就去。但是初妤要记住,如果妙仪姐姐还是不想说话,我们也不能生气,不能吵闹,知道吗?”
“嗯!”顾初妤郑重地点头,“我乖!”
她飞快地吃完早餐,跑回房间,拉开她的小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她这几天画的画。
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最后,选了一张她觉得画得最好的。
画上是京家那个漂亮的大花园,有秋千,有喷水池,还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虽然小人画得歪歪扭扭,看不清脸,但一个穿着小裙子,一个穿着小裤子,因为在她印象里妙仪姐姐好像不爱穿裙子,手拉着手,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姐姐”和“妤宝”。
她小心地把画卷好,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这一次,她不是为了得到回应而送画。
她只是想告诉妙仪姐姐——
你看,我记得我们一起玩的地方。
我记得,我们曾经是手拉着手的。
我,在这里。
再次踏入京家老宅,顾初妤的心跳得有点快。
她紧紧拉着妈妈的手,小鹿眼警惕又带着期待地四下张望着。
陈叔依旧温和地迎了出来,只是今天,他眉宇间的忧虑似乎淡了一些。
“顾小姐来了。”他微微躬身,目光落在顾初妤紧紧抱着的画轴上,眼神柔和了些许。
“陈叔,”顾初妤小声问,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妙仪姐姐……今天好一点了吗?”
陈叔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好或不好,只是轻声说:“大小姐……今天在花园里。”
在花园里?
顾初妤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以前妙仪姐姐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在花园里看书,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
这算不算是……一点点变好的迹象?
她谢过陈叔,松开妈妈的手,自己抱着画轴,迈着小短腿,熟门熟路地朝着后花园跑去。
顾妈妈和陈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们没有立刻跟上去,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通往花园的廊道尽头。
京家的花园很大,打理得精致而漂亮。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细碎的金芒。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
顾初妤站在花园入口,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搜寻着。
很快,她就在不远处那架白色的秋千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京妙仪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灰色家居服,坐在秋千上。
秋千没有晃动,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黑长直发柔顺地垂在肩侧,遮住了部分侧脸。
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让她看起来依旧单薄,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一种随时会碎裂开的脆弱和冰冷。
她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幅静止的、带着淡淡忧伤的画卷。
顾初妤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停下脚步,抱着画轴,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是像以前那样直接跑过去,把画给她看?
还是……像妈妈说的,只是安静地陪着?
她想起妙仪姐姐之前冷漠的眼神,心里有点害怕。
万一……万一她又不理自己怎么办?
小手里的画轴,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更紧了些。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
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手心有点冒汗。
最终,那股想要靠近的念头,战胜了胆怯。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开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秋千的方向挪去。
她的脚步很轻,很慢,生怕惊扰了那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身影。
京妙仪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了一瞬,但没有抬头,也没有其他动作。
顾初妤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走到秋千旁,距离京妙仪只有一步之遥。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急切地递上自己的画,或者软软地叫她“姐姐”。
她只是停了下来。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远处悄悄观望的顾妈妈和陈叔都感到有些意外的举动。
她抱着她的画轴,默默地、安静地,爬上了秋千空着的另一边。
秋千因为她的重量,微微晃动了一下。
京妙仪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顾初妤坐稳后,两只小脚悬在空中,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
她没有看京妙仪,也没有说话。
只是把她那卷宝贝的画轴,小心翼翼地横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两只小手交叠着压在上面。
然后,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学着京妙仪的样子,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晃荡的小脚丫,和脚下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青石板。
仿佛她上来,就只是为了坐一坐这个秋千。
仅此而已。
一时间,花园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以及秋千绳索轻微的吱呀声。
阳光温暖,微风和煦。
两个穿着素净衣服的小女孩,并排坐在白色的秋千上。
一个清冷沉默,一个娇小安静。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甚至连眼神的碰撞都没有。
但一种微妙的气氛,却在无声中缓缓流淌。
不再是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和抗拒。
也不是顾初妤单方面热情靠近却被无情推开的无助和委屈。
而是一种……生涩的、笨拙的、试探性的……靠近。
像两只受过伤的小兽,在小心翼翼地嗅着彼此的气息,判断着是否安全,是否能够再次靠近。
京妙仪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身边那个突然出现的小人儿。
但顾初妤感觉得到,妙仪姐姐周身那种让她害怕的、尖锐的冰冷气息,似乎……淡了一些。
至少,她没有立刻离开。
至少,她默许了自己坐在她身边。
这个认知,让顾初妤心里那点小小的勇气,又增加了一点点。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安静地坐着,晃着她的小脚。
偶尔,她会偷偷地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瞄一眼身边的京妙仪。
看到她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看到她浓密低垂的长睫,看到她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
妙仪姐姐好像……瘦了。
顾初妤心里有点闷闷的难过。
但她记住了妈妈的话,没有吵闹,没有追问。
她只是把她带来的画,稳稳地放在膝盖上,用身体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
我来了。
我不吵你。
我只是……想在这里,陪着你。
时间,在这样奇特的、沉默的陪伴中,缓缓流逝。
阳光的角度悄悄偏移,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变换的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低着头的京妙仪,眼睫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极其短暂地,扫过了顾初妤膝盖上那卷色彩鲜艳的画轴。
只有一瞬间。
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然后,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一直用全部感官留意着她的顾初妤,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瞥。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有点酸,有点涨,还有一点……无法言喻的开心。
妙仪姐姐……看到她的画了!
她没有无视!
这个发现,让顾初妤几乎要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
她努力克制着,小脸上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她赶紧低下头,怕被妙仪姐姐看见。
但那双小鹿眼里,已经重新闪烁起了一点明亮的光彩。
秋千,依旧静静地悬停着。
两个女孩,也依旧沉默地并排坐着。
但有些东西,就在这无声的阳光下,在这笨拙的靠近中,悄无声息地……开始融化了。
坚冰的裂缝里,似乎照进了更多的微光。
虽然依旧沉默。
但沉默的陪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