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省立师范学院的图书馆是一座三层的西式建筑,红砖外墙,拱形窗棂,在校园里显得庄重而古老。战争刚结束不久,学校里还留着战时痕迹:墙上的弹孔,修补过的屋顶,以及那种挥之不去的肃穆气氛。
苏文清是图书馆新来的管理员,二十出头,刚从女子师范毕业。她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安静,有书,远离外界的纷扰。图书馆老馆长姓陈,六十多岁,头发花白,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年。
“小苏,图书馆的工作看起来简单,其实有很多规矩要守。”陈馆长第一天就叮嘱她,“特别是晚上闭馆后,一定要检查清楚,不能留人在里面。”
苏文清点头记下。她是个细心的姑娘,做事有条理。
“还有,”陈馆长顿了顿,压低声音,“如果你值夜班,记住一件事:如果听到楼梯间有脚步声,不要去看。”
苏文清一愣:“脚步声?”
“对,特别是从二楼到三楼的楼梯间。”陈馆长的表情有些复杂,“那楼梯...有时候会多出一阶。”
“多出一阶?”
“你数过图书馆的楼梯吗?”陈馆长问,“从一楼到二楼是十二阶,从二楼到三楼也是十二阶。但如果某个晚上你听到脚步声,去数的话,会发现楼梯变成了十三阶。”
苏文清笑了:“馆长,您在开玩笑吧?”
陈馆长没有笑:“我在这里四十年,值过无数夜班。有些事,你最好相信。记住我的话:听到脚步声不要去看,更不要去数楼梯。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应。”
苏文清觉得这是老人的迷信,但出于尊重,还是答应了。
图书馆的工作确实简单:登记借阅,整理书籍,打扫卫生。白天,学生们来来往往,图书馆充满生气。但下午五点闭馆后,偌大的建筑就只剩下苏文清一个人——如果轮到她值夜班的话。
第一个夜班平安无事。苏文清整理完当天的借阅记录,检查了各个阅览室,锁好门窗,在值班室休息。夜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的风声和虫鸣。
第二个夜班,事情开始不对劲。
那是晚上十点左右,苏文清正在值班室核对图书目录。突然,她听到了脚步声。
很清晰的脚步声,从二楼传来,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突兀。脚步声很慢,很稳,一步一步,像是在楼梯上走。
苏文清停下笔,侧耳倾听。脚步声确实是从楼梯间传来的,而且正在向上走——从二楼走向三楼。
她想起陈馆长的话:“如果听到楼梯间有脚步声,不要去看。”
但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轻轻推开值班室的门,走向楼梯间。
图书馆的楼梯是木制的,漆成暗红色,已经有些年头,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此刻,那吱呀声正在有规律地响着:吱...呀...吱...呀...
苏文清站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口,抬头向上看。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二楼平台和继续向上的几级台阶。脚步声在三楼方向。
她屏住呼吸,数着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脚步声规律而缓慢,像是在爬一段很长的楼梯。
七步,八步,九步...
按照常理,从二楼到三楼只有十二级台阶。但脚步声还在继续。
十步,十一步,十二步...
苏文清心中一紧。应该停下了,到达三楼了。
但脚步声还在继续。
十三步。
然后,停了。
图书馆陷入死寂。苏文清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真的多了一阶?还是自己数错了?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走上楼梯。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走到二楼平台,她停下来,看向通往三楼的楼梯。月光从三楼窗户照进来,在台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楼梯看起来很正常,十二级台阶,不多不少。
苏文清松了口气。果然是自己的错觉,或者陈馆长在考验她。她转身准备回值班室。
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楼梯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是实物,而是一个影子,投在墙壁上。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影,手里好像拿着什么,正在一级一级地向上爬。
影子很模糊,但动作清晰:抬起脚,踏上台阶,身体前倾,再抬起另一只脚...缓慢而机械,像是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
苏文清僵在原地,盯着那个影子。影子没有理会她,继续爬楼梯。爬到第十二阶时,影子停住了,像是撞到了什么无形的障碍。然后,它退回第十一阶,重新开始爬。
一遍,又一遍。总是在第十二阶停下,然后退回重来。
仿佛那楼梯真的只有十二阶,而影子想要找到不存在的第十三阶。
苏文清感到毛骨悚然。她想跑,但双腿像灌了铅。她想叫,但喉咙发不出声音。
影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突然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虽然只是一个影子,没有五官,但苏文清能感觉到它在“看”她。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影子向她伸出手,动作缓慢而僵硬。
苏文清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转身就跑。她冲下楼梯,跑回值班室,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心跳如鼓,冷汗湿透了后背。她锁上门,拉上窗帘,缩在椅子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苏文清脸色苍白地去见陈馆长。看到她这个样子,陈馆长叹了口气:“你看到了?”
苏文清点头,声音颤抖:“那是什么,馆长?”
陈馆长示意她坐下,泡了杯热茶给她:“那是‘楼梯鬼’,被困在楼梯间的魂魄。四十年了,它一直在那里,爬那段楼梯,寻找第十三阶。”
“为什么会这样?”
“说来话长。”陈馆长望向窗外,眼神遥远,“那是民国七年的事了。图书馆刚建成不久,有个老管理员姓周,在这里工作。他是个很认真的人,每天闭馆后都要亲自检查每一层楼,确保没有学生被锁在里面。”
“有一天晚上,周管理员照常检查。当他走到二楼到三楼的楼梯时,不知怎么的,脚下一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头撞在台阶上,当场就死了。”
苏文清倒吸一口凉气。
“诡异的是,”陈馆长继续说,“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他的姿势很奇怪——不是躺在楼梯下,而是趴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面朝下,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更奇怪的是,他摔死的地方,离他应该检查的区域很远。”
“什么意思?”
“周管理员负责的区域是三楼的古籍库。如果他摔下楼梯,应该是在二楼到三楼的楼梯间,或者摔到二楼平台。但他却是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而且面朝下,像是在往上爬,而不是往下摔。”
苏文清感到一阵寒意:“那第十三阶楼梯是怎么回事?”
“这是后来才发现的。”陈馆长说,“周管理员死后,图书馆开始出现怪事。晚上值夜班的人会听到脚步声,数楼梯会发现多出一阶。有人说,周管理员死的时候,可能不是简单的摔跤,而是...遇到了什么,想要逃跑,却怎么也跑不出去。”
“遇到了什么?”
陈馆长摇头:“没人知道。但有个说法:周管理员那天晚上在古籍库里发现了一本不该看的书,或者不该知道的事。他想离开,但楼梯变成了无尽的循环,他怎么也走不出去。最后精疲力竭,摔死了。”
苏文清想起昨晚看到的影子,一遍遍爬楼梯,总是在第十二阶停下。难道周管理员的魂魄还在重复死前的挣扎?
“没有办法让他安息吗?”
“试过。”陈馆长说,“请过和尚道士,做过法事,但都没用。周管理员的魂魄似乎被某种力量困住了,离不开那段楼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完成他未了的事。”陈馆长说,“也许他想警告后人什么,也许他想找回什么东西,也许...他想说出那天晚上看到的真相。”
苏文清沉默。她同情那个困在楼梯间的魂魄,但也害怕。昨晚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
“馆长,我还能继续在这里工作吗?”她问。
陈馆长看着她,眼神复杂:“如果你害怕,我可以调你去别的岗位。但如果你愿意...也许你可以试着帮助他。”
“我?我能做什么?”
“你看到了他,这说明他愿意让你看见。”陈馆长说,“四十年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有些人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什么都没见过。但你才来几天就看到了,也许...你就是他等的那个人。”
苏文清犹豫了。她害怕,但内心深处有种莫名的责任感。如果周管理员的魂魄真的困了四十年,那太痛苦了。如果有人能帮他...
“我该怎么做?”
陈馆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旧笔记本:“这是周管理员的日记。他死后,我在他的办公桌里发现的。但最后几页被撕掉了,不知道写了什么。也许关键就在那几页。”
苏文清接过日记。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已经褪色。她翻开,里面是工整的毛笔小楷,记录着日常工作:书籍整理、借阅登记、天气变化...很平常的内容。
翻到最后,果然有几页被整齐地撕掉了,只留下参差的边缘。
“缺失的这几页,可能记录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陈馆长说,“如果你能找到那几页,或者弄清楚那天晚上周管理员看到了什么,也许就能帮助他解脱。”
苏文清感到任务艰巨。四十年前的秘密,几页缺失的日记,一个困在楼梯间的魂魄...这一切听起来像是侦探小说,但却是她面临的现实。
那天晚上,苏文清决定再次值夜班。她带着周管理员的日记,准备仔细研究。
闭馆后,图书馆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坐在值班室,翻开日记,一页页仔细阅读。
周管理员的文笔很好,记录详细。从他的日记中,苏文清了解到他是一个严谨而热爱书籍的人。他特别关注古籍库的收藏,经常记录古籍的保存状况和修复需要。
在日记的中间部分,苏文清注意到一个细节:周管理员多次提到一本“特别的书”,但没有写明是什么书。只是用“那本书”、“那卷轴”来指代。
“民国七年三月五日,晴。今日整理古籍库,又见那本书。封皮如旧,但总觉有异。不敢擅动,记之。”
“民国七年三月十二日,阴。夜梦见那本书自行展开,内有文字浮动,如活物。醒后心悸,疑是日有所思。”
“民国七年三月十九日,雨。馆长问及古籍保存情况,未提那本书。私以为,此书不宜久留馆中,然无由提出。”
这些记录让苏文清好奇。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让周管理员如此在意?会不会和他后来的死有关?
她决定去古籍库看看。虽然害怕,但好奇心驱使着她。
古籍库在三楼最里面的房间,平时锁着,只有管理员有钥匙。苏文清拿着钥匙,走上楼梯。
白天的楼梯很正常,但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她走到二楼平台时,忍不住停下,看向通往三楼的楼梯。
十二级台阶,静静躺在那里。但在月光和灯光的交错中,台阶的阴影似乎比实际要多一些...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影子里。
苏文清深吸一口气,继续向上。走到三楼,走廊很长,两边是书架,尽头是古籍库的门。
她用钥匙打开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四面都是书架,中间有一张大桌子。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灰尘的气味。
她打开灯,开始查找。书架上的书大多有编号和标签,按年代和类别排列。她不知道周管理员说的“那本书”是什么,只能一本本查看。
找了两个小时,一无所获。所有的书看起来都很正常,没有特别诡异的存在。
就在她准备放弃时,目光落在桌子底下的一个旧木箱上。箱子没有上锁,她打开,里面是一些杂物:旧钢笔,墨水瓶,几本笔记,还有一卷用布包着的东西。
苏文清拿出那卷东西,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卷竹简,很旧,竹片已经发黑,用麻绳串着。竹简上没有文字,但摸上去有种奇特的温度——不是冰冷的,而是微微温热。
她将竹简拿到桌上,小心展开。竹简很长,有几十片,但只有前几片刻着字,后面的都是空白。
刻着的文字很古老,她不认识。但在竹简的末端,有一行小字,是后来的注释:“此简载古时‘困魂之术’,慎之。”
困魂之术?苏文清心中一动。难道周管理员发现了这个,才...
突然,房间里的灯闪烁了一下。苏文清抬头,灯光恢复正常。但她感到房间里多了什么——一种注视感,冰冷而沉重。
她回头,门口空无一人。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更强烈了,来自她身后。
她慢慢转身。身后是书架,没有异常。但书架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影子——不是她的影子,而是另一个人的,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什么。
影子在墙上慢慢移动,走向门口。苏文清屏住呼吸,看着影子穿过墙壁,消失在外面的走廊里。
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
从三楼走廊传来,走向楼梯间。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
苏文清犹豫了一下,跟了出去。走廊里空无一人,但脚步声清晰可闻。她跟着声音,走到楼梯口。
脚步声正在下楼。吱呀...吱呀...木楼梯的声响在寂静中回荡。
苏文清扶着栏杆,向下看。她看到了——不是人影,而是影子,投在墙壁上,正在一级一级向下走。
影子走到二楼平台,停住了。然后,转向通往三楼的楼梯,开始向上爬。
又是这样。循环,无尽的循环。
苏文清鼓起勇气,轻声说:“周先生?”
影子停住了。虽然只是影子,但苏文清能感觉到它“听”到了。
“周先生,我是图书馆的新管理员,苏文清。我想帮您。您能告诉我,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影子没有动,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在变化。温度下降,灯光变暗。然后,苏文清听到了一个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书...那本书...不能看...”
“哪本书?是竹简吗?”苏文清问。
“困魂...之术...”声音断断续续,“我看了...被困住了...楼梯...没有尽头...”
苏文清明白了。周管理员看了竹简上记载的“困魂之术”,不知怎么的,自己被困住了。他死的时候,不是在简单的摔跤,而是在尝试逃脱那个无形的牢笼。
“我该怎么帮您?”
“找到...完整的书...只有完整的书...能解...”
“完整的书在哪里?”
没有回答。影子开始变淡,逐渐消失。脚步声也停止了。图书馆恢复了寂静。
苏文清站在原地,思考着。完整的书?难道竹简只是部分?还有其他的部分?
她回到古籍库,重新检查那个木箱。在箱底,她发现了一个夹层,很隐蔽,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她撬开夹层,里面是几页泛黄的纸——正是从周管理员日记上撕下来的那几页!
苏文清小心地取出纸页,拿到灯下细看。纸上的字迹很潦草,与日记其他部分的工整形成鲜明对比,像是匆忙写下的:
“民国七年四月三日夜,余于古籍库发现一古卷,乃战国时方士所着,载‘困魂’邪术。好奇观之,不觉入迷。忽闻楼梯有异响,如有人上下往复。初不以为意,后觉不妥,欲离,然楼梯已变,无论如何走,终回原处...”
“...余知中术矣。此卷有灵,观之者若心志不坚,将被困于所处空间,循环往复,不得脱身。昔有方士以此术困敌,今余自陷其中,悔之晚矣...”
“...唯一解法,乃寻得全卷。此卷分三部分:一载困术,二载解法,三载警示。余所见仅第一部分。若后人见此,切记:第二部分藏于馆内某处,第三部分已失,需自行领悟...”
“...余力已竭,楼梯无尽,逃生无望。唯望后人慎之,莫重蹈覆辙。若有机缘,寻得全卷,或可解余之困...”
日记到这里中断,最后几个字几乎无法辨认,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苏文清放下纸页,心中震撼。原来真相是这样。周管理员不是被鬼害死,而是被一本古书上的邪术困住,在无尽的楼梯循环中耗尽生命。
现在,他的魂魄还在重复那个循环,寻找不存在的出口。
要帮他,需要找到古卷的第二部分——记载解法的部分。但会在哪里呢?
苏文清开始仔细搜索古籍库。她检查了每一个书架,每一本书,甚至敲击墙壁听声音,寻找暗格。
一夜过去,一无所获。天亮了,学生们开始陆续来到图书馆,苏文清只好暂停搜索。
白天工作时,她一直在思考。古卷的第二部分会在哪里?周管理员可能把它藏起来了,或者放在了某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她想起日记中提到“馆内某处”。图书馆很大,要藏一小卷竹简或几页纸太容易了。
午休时,苏文清去找陈馆长,给他看了找到的日记页。陈馆长读后,脸色凝重。
“原来是这样...我在这里四十年,一直以为是闹鬼,没想到是古卷作祟。”他叹道,“周管理员是个好人,不该这样死去。”
“馆长,我们必须找到古卷的第二部分,帮助周先生解脱。”
陈馆长点头:“我帮你。图书馆的每个角落我都熟悉,我们一起找。”
接下来的几天,苏文清和陈馆长利用闭馆后的时间,在图书馆里仔细搜寻。他们检查了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书架顶部,地板下面,墙内暗格,甚至爬上天花板查看。
但都没有找到。
第五天晚上,苏文清值夜班。她坐在值班室,有些沮丧。难道第二部分已经丢失了?或者被不知情的人处理掉了?
就在她准备休息时,又听到了脚步声。
这次不是在楼梯间,而是在走廊里。从三楼方向传来,一步一步,走向值班室。
苏文清紧张地站起来,盯着门口。脚步声停在门外。
然后,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下,很轻,但清晰。
苏文清想起陈馆长的话:“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应。”但她已经回应过周管理员的魂魄了,而且她想要帮助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门边,轻声问:“周先生,是您吗?”
门外没有回答,但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纸。
苏文清捡起纸,是一张泛黄的图书馆平面图,手绘的,很旧。图上有一个地方被红圈圈出来:地下室入口。
图书馆有地下室?苏文清在这里工作一个月了,从没听说过。
她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但地上有一行淡淡的灰尘脚印,指向楼梯间的方向。
苏文清跟着脚印,走到一楼楼梯后面。那里有一扇小门,她平时以为是储物间,从没打开过。现在仔细看,门上确实有字,但被油漆覆盖了,隐约能辨认出“地下室”三个字。
门锁着,钥匙不在她这里。她去找陈馆长,但馆长已经下班回家了。
苏文清回到值班室,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就去找陈馆长询问地下室的事。
陈馆长听了,很惊讶:“地下室?图书馆确实有地下室,但很多年没用了。战时曾作为防空洞,战后就封起来了。钥匙...我好像有一把,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他在办公室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旧工具箱里找到一把生锈的钥匙。
两人来到那扇小门前。钥匙插入锁孔,很涩,陈馆长用力转动,咔哒一声,锁开了。
门后是一段向下的水泥楼梯,很深,黑暗中散发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陈馆长打开手电筒,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去。
地下室比想象的大,有半个篮球场大小。里面堆满了杂物:旧桌椅,破损的书架,成箱的旧书,还有一些战时留下的物品。
空气混浊,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苏文清捂住口鼻,开始寻找。
他们在杂物中翻找了两个小时,终于在一个旧铁皮箱里找到了目标——几卷竹简,用油布包着,保存完好。
苏文清小心地展开竹简。这次的竹简上刻满了文字,她依然看不懂,但竹简末尾有注释:“此卷二,载解困之法。”
找到了!
他们将竹简带回办公室。陈馆长认识一位研究古文字的老教授,请他帮忙翻译。
老教授研究了三天,给出了译文:
“困魂之术,以心为牢,以念为锁。解之者,需明三事:一曰困者之愿,二曰困者之惧,三曰困者之执。以此三事为钥,可破心牢,解念锁。”
“具体之法:于困者被困之处,设香案,陈三物:一物代其愿,一物代其惧,一物代其执。焚香祷告,述其生平,慰其魂魄。若诚心所至,困术自解。”
苏文清和陈馆长面面相觑。这解法太抽象了。周管理员的“愿”、“惧”、“执”是什么?代表这三样东西的实物又是什么?
他们需要更了解周管理员。
苏文清再次阅读周管理员的日记,这次带着不同的目的:寻找他的愿望、恐惧和执着。
从日记中,她渐渐拼凑出周管理员的形象:
他是一个热爱书籍的人,愿望是让图书馆的每一本书都得到妥善保存,特别是那些珍贵的古籍。
他恐惧的是知识的丢失,是文化的断绝。战乱时期,他多次在日记中表达对古籍可能毁于战火的担忧。
他的执着是对工作的责任心。即使知道自己中了困术,死前还在写日记,希望警示后人。
那么,代表这三样的物品是什么?
苏文清思考后,有了想法:
愿——一本他最珍视的古籍。日记中多次提到一本宋版的《诗经》,他特别爱护。
惧——一张战时的报纸,记载了某处图书馆被炸毁的新闻。日记中曾贴过这样的剪报。
执——他的管理员工作证,或者他每天用的钢笔。日记显示,那支钢笔是他父亲留下的,他非常珍惜。
苏文清和陈馆长分头寻找这三样东西。
《诗经》在古籍库找到了,确实是宋版,保存完好。
战时报纸在档案馆找到,民国二十六年,记载了北平图书馆部分古籍毁于战火。
工作证和钢笔在周管理员的遗物中找到,保存在图书馆的储物间里。
东西齐备,他们决定在满月之夜进行仪式——因为困术似乎与月光有关,周管理员的魂魄在月圆之夜最活跃。
满月之夜,苏文清和陈馆长在楼梯间设了香案。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平台上,摆着小桌子,上面放着三样物品:宋版《诗经》,泛黄的报纸,还有周管理员的工作证和钢笔。
他们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
陈馆长开始祷告:“周先生,四十年了,您被困在这里,辛苦了。今天我们带来您生前珍视之物,希望能帮助您解脱。”
苏文清接着说:“这本书,代表您保护古籍的愿望;这张报纸,代表您对战火毁书的恐惧;这些工作用品,代表您对职责的执着。现在,请您放下这些执念,安息吧。”
香静静燃烧,青烟笔直上升。
起初没有任何变化。但渐渐地,楼梯间开始变冷。不是温度下降,而是另一种寒意,深入骨髓。
然后,影子出现了。
在墙壁上,那个熟悉的佝偻身影,一步一步爬楼梯。爬到第十二阶,停下,退回,重新开始。
但这次,影子停在了第十二阶,没有退回。它转过身,面向香案。
影子在变化,从模糊变得清晰,从平面变得立体。渐渐地,一个老人的形象显现出来——穿着旧式长衫,戴着圆眼镜,面容清癯,眼神温和。
周管理员的魂魄显形了。
他看着香案上的物品,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怀念,悲伤,释然。
“谢谢你们。”他的声音清晰了,不再断断续续,“四十年了,终于有人明白了。”
“周先生,您可以离开了。”苏文清轻声说。
周管理员点头,看向楼梯:“这楼梯,困了我四十年。每次爬,都希望找到第十三阶,找到出口。现在我知道了,出口不在楼梯上,而在心里。”
他走向香案,轻触那本《诗经》,那张报纸,那支钢笔。每触一下,他的身影就透明一分。
“我该走了。”他说,“图书馆交给你们了。保护好那些书,它们承载着我们的文化和记忆。”
“我们会的。”陈馆长郑重承诺。
周管理员微笑,身影越来越淡。最后,他看向苏文清:“小心那卷竹简,第三部分...在省博物馆。但最好不要去找,有些知识,不该被唤醒。”
说完,他完全消失了。
楼梯间恢复了正常。月光照进来,十二级台阶清晰可数,没有第十三阶,没有影子,没有脚步声。
香炉里的香突然加速燃烧,化为灰烬。
仪式完成了。
从那天起,图书馆的楼梯间再也没有怪事发生。值夜班的人听不到脚步声,数楼梯永远是十二阶。
苏文清继续在图书馆工作,后来接替陈馆长成为新馆长。她一直遵守对周管理员的承诺,精心保护馆藏古籍。
那卷记载“困魂之术”的竹简,她和陈馆长商量后,决定上交文物部门,但要求密封保存,不公开展示。有些知识,确实不该被唤醒。
至于竹简的第三部分,他们最终没有去找。周管理员的警告已经足够:有些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
多年后,图书馆扩建,但那一段楼梯保持原样,没有改动。有时新来的管理员会听到关于“楼梯鬼”的传说,但都一笑置之,认为是前辈编的故事。
只有苏文清知道真相。每年清明,她会在楼梯间点一盏小灯,不是祭拜,而是纪念——纪念一个热爱书籍的灵魂,纪念一段被解开的困局。
楼梯依旧,十二级,不多不少。人们上上下下,借书还书,生活继续。
而那个关于第十三阶楼梯的故事,成了图书馆的秘密,只在最信任的人之间悄悄流传。不是为了吓人,而是为了提醒:
知识是力量,但也是责任。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有些阶梯一旦踏上,就找不到回头路。
最重要的不是爬多高,而是知道何时停下,何时转身,何时在第十二阶就满足,不去寻找那不存在的第十三阶。
因为真正的出口,从来不在远处,而在心里。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困境,而是解开内心的枷锁。
月光依旧,年复一年照在楼梯上。台阶静默,承载着无数足迹,也守护着一个被解开的故事。
而所有曾被困扰的灵魂,最终都找到了归途。不在第十三阶,而在理解和善意铺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