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死寂一片,只有炉体冷却收缩的金属呻吟,和角落压抑的呜咽。硝烟和血腥味凝成铅块,压在每个人胸口。唐启风尘仆仆地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战斗的狼藉尚未清扫,凝固的血迹像不规则的黑色地图铺在冰冷的铁板上。
巨大的氧气顶吹转炉沉默地矗立着,炉体上被子弹擦过的痕迹和爆炸溅射的灼痕,如同新添的伤疤。工人们沉默地围站着,脸上交织着愤怒、悲伤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他们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在炉体基座旁——赵德厚依旧紧紧抱着陈栓柱早已冰冷僵硬的身体,像一尊被悲痛和钢铁共同浇铸的雕像,一动不动。老劳模的脸深埋在徒弟染血的肩窝里,只有那佝偻的背脊,在无声地剧烈抽动。
唐启的脚步顿住了。他身上还带着外面山风的凉意,目光扫过地上的血迹,扫过炉体上的弹痕,最终定格在那对相拥的师徒身上。
他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慢摘下头上那顶普通的工人帽,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一步步走过去,皮鞋踏在冰冷的铁板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音,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绷紧的心弦上。他走到赵德厚身边,蹲了下来。
“老哥……” 唐启的西南口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没有去拉开赵德厚,而是轻轻地、无比缓慢地,放在了赵德厚那因极度悲痛而剧烈颤抖的、枯瘦的肩膀上。那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赵德厚身体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泪水在他布满煤灰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看着唐启,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怀里的陈栓柱,脸色灰白,嘴角那抹凝固的笑意,在车间惨白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唐启的目光落在栓柱那张年轻却已失去生气的脸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开,掠过地上那摊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最终,落在了血迹边缘几颗极其细小的、被迸溅的钢水在瞬间冷却后形成的、如同不规则黑珍珠般的钢渣上。
他伸出手指,不是去触碰那血迹,而是极其小心地、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拈起了其中一粒还带着微弱余温的、细小的黑色钢渣粒。那钢渣在他粗糙的指腹间滚动,冰冷而坚硬。
他凝视着指尖这粒微小的造物,沉默着。整个车间里,几百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捕捉着他脸上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水冷却前的最后瞬间。
“这炉钢……” 唐启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颗粒感,仿佛每一个字都裹着钢渣和血沫,在他喉间艰难地滚动。
他顿了顿,目光抬起,环视着围拢的工人,扫过他们疲惫、伤痛却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扫过那座伤痕累累却依旧傲然挺立的钢铁巨炉,最后,他的目光落回指尖那粒小小的、冰冷的钢渣上,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不一样了。” 他轻轻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慢慢站起身,将手中那顶皱巴巴的工人帽,端端正正地戴回头上,帽檐压得很低。他转向赵德厚,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和力量:“老哥,松开手。让娃儿……看着他的炉子。
我们攀枝花的钢,从今往后,不一样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抱尸体,而是稳稳地、用力地扶住了赵德厚摇摇欲坠的臂膀,支撑着他那被悲痛几乎压垮的身躯。
几个月后,渤海湾冰冷刺骨的海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船坞巨大的龙门吊。船台上,一艘新下水的战舰,庞大的钢铁身躯散发着油漆和冷轧钢板特有的味道。
它那厚实、倾斜的舰艏装甲带,在冬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致密、冷硬、带着细微金属纹理的深灰色泽,光滑如镜,又仿佛蕴含着深海的幽暗力量。工人们正在做最后的舾装。
一个年轻的、穿着朴素工装、脸庞被海风吹得通红的姑娘,独自站在坞墙边。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小小的、边缘被精心打磨过、显得圆润的深灰色金属牌。金属牌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深深的、如同泪痕般的磨痕。
那是从攀枝花送来的、用那炉“不一样”的装甲钢制作的边角料。她低头看着牌子,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道磨痕,仿佛能从中汲取温暖。海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眼睛——里面盛满了刻骨的悲伤,却又像这渤海的海水一样,在深深的哀痛之下,涌动着一种难以磨灭的、坚硬的希望。
她抬起头,望向那艘即将驶向深蓝、披着由无数汗水和鲜血锻造而成的钢铁甲胄的巨舰,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呼唤一个名字,又像是确认一个誓言。冰冷的阳光落在她手中的金属牌上,那深灰的色泽,如同凝固的火焰,沉默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