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儿子,这鬼地方!”一个老兵重重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还没落地就冻成了小冰晶,“比咱四川的冬天,那是阎王爷的寒冰地狱跟土地庙比!”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兵娃子缩着脖子,声音闷在厚厚的围巾里:“老哥,这还没到地头儿吧?听说唐努乌梁海那疙瘩,雪能把人埋喽!”
“埋?埋了倒清净!”老兵哼哼着,使劲跺了跺冻得几乎没知觉的脚,那翻毛的牛皮靴子早被雪水浸透,又硬又冷,“总比挨那白毛子(指沙俄人)的枪子儿强!那帮龟孙,砍咱老百姓脑壳儿跟砍瓜切菜似的!”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死水里,引得周围几个兵都沉默下来,只听见风在耳边鬼哭狼嚎地叫唤。那些一路上听说的传闻。
沙俄男爵恩琴手底下那些“疯狗”兵,怎么把不服管的蒙古包整个儿烧光,怎么把抓到的汉人、蒙古人拴在马尾巴后面活活拖死...这些画面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队伍中央,一辆蒙着厚厚帆布的军用卡车,在雪地里吭哧吭哧地挣扎前进。车厢里颠簸得厉害,杯子里一点温水晃得直往外泼。
徐树铮脱了军帽,捏着眉心,那张平日里线条锐利、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也蒙着一层深深的疲惫,眼窝陷进去不少。
他盯着摊在膝盖上的地图,那粗糙的羊皮纸边缘都磨得起了毛。手指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移动——那线蜿蜒着,一头扎进地图边缘代表萨彦岭那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密密麻麻的褐色等高线里。
“恩琴...”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克拉斯诺(今克孜勒)的情报就摊在手边:前沙俄男爵,疯疯癫癫,却又像狐狸一样狡猾。他盘踞在克拉斯诺,把那里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外围山丘上,碉堡修得又厚又结实,机枪火力点像毒蛇的牙,交错密布,扼守着所有能走人走马的大路小道。
城里头,他手下那帮子白卫军,更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最要命的是他放出的狂言,说什么要在唐努乌梁海搞个“黄俄罗斯”,要当什么“亚洲王”,要把中国的土地彻底吞掉。
参谋递过来一份刚译好的密电,纸页被冻得脆生生的。徐树铮接过,冰冷的纸张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凛。电文很简短,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恩琴所部,确于近日在城内及周边村镇大肆抓捕、处决所谓“反抗者”,手段极其酷烈。
“亚洲王...”徐树铮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狭小冰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骨,“一个丧家之犬,也配?”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帆布车篷,刺向无边风雪深处那个盘踞的堡垒。“老子倒要看看,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快!”
克拉斯诺的轮廓,终于在铅灰色天幕下显出了它狰狞的骨架。它死死趴在两条冰河交汇的三角地带,活像一头冻僵了的野兽。
那些低矮、敦实的石头房子,外墙糊着厚厚的泥巴和干牛粪用来保暖,此刻全被积雪埋了大半截,只露出黑洞洞的、如同瞎眼窟窿般的窗口。几座洋葱头顶的东正教堂,金漆早就剥落得不成样子,被风雪舔舐得灰头土脸,笨拙地杵在镇子中央和边缘地带,成了最显眼、也最死气沉沉的靶子。
寒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和屋顶,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卷起一股股雪尘,里面裹着牲口粪便冻硬后的膻臭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但怎么也散不掉的铁锈和血腥气——那是战争和屠杀留下的、渗进这片冻土里的烙印。
镇子外围那些起伏的丘陵,就是恩琴精心打造的死亡獠牙。一座座碉堡像从冻土里长出来的毒蘑菇,全用大块条石砌成,顶上覆盖着厚厚的冻土和伪装网,只留下黑洞洞的射击孔。一道道铁丝网歪歪扭扭地盘踞在阵地前面,上面挂满了空罐头盒和破铁片,风一吹就叮当乱响。
雪地里,一道道清晰的车辙印和人踩马踏的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延伸到不同的火力点,暴露着守军活动的频繁。远远望去,偶尔能看到戴着灰色毛皮高帽的沙俄士兵身影在工事后晃动,像雪地里游移的灰色鬼魂。
徐树铮的临时指挥所设在一个背风的土坡后面,几顶厚实的棉帐篷被雪埋了半截。他举着望远镜,镜片边缘凝着细小的冰珠。视野里,克拉斯诺的防御部署冰冷而清晰。
正面强攻?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跟拿兄弟们的血肉去送没区别!恩琴的火力网布置得刁钻又狠毒,交叉封锁,几乎没有死角。别说突破,冲上去就是一片片地倒下。他放下望远镜,冰冷刺骨的金属外壳激得他指尖一缩。
必须另辟蹊径!必须找到那条传说中、连最老练的蒙古马贩子都轻易不敢走的险路!正面,得给恩琴这头老狐狸摆出个不得不信的架势,让他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在前头!
“孙麻子!”徐树铮猛地回头,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有!”一个脸上坑坑洼洼的老兵应声上前,这是他的工兵团长,跟着他从投靠唐启的老兵,经验老道得紧。
“瞅见没?给老子钉死在这儿!”徐树铮指着地图上正对着克拉斯诺主防御阵地的一片开阔雪原,“把你的人全给老子撒出去!动静有多大就给老子闹多大!挖!给老子往深了挖!战壕、交通壕、散兵坑,整得像模像样!把咱们那几门山炮也给老子拖出来,架好喽!每天早中晚,时辰一到,甭管看得见看不见目标,给老子照着那几座破教堂、照着那山头上显眼的石头疙瘩,狠狠地轰他娘的几轮!
孙麻子那张麻脸在寒风中更显得沟壑纵横,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熏得发黄的牙:“总长放心!演戏这事儿咱在行!保准儿让那帮白毛子天天闻着咱的炮药味儿,睡不成囫囵觉!挖沟的动静,保管比耗子娶亲还热闹!”
正面佯攻的炮火果然“准时”地咆哮起来,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阴沉的天空,砸在克拉斯诺外围的山头或镇子边缘,腾起一股股裹着黑烟和雪粉的烟柱。爆炸声沉闷而遥远,却像战鼓,敲打着敌我双方紧绷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