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坳,深秋的夜风裹挟着枯叶和山间特有的、带着腐朽植物气息的湿冷,呜咽着穿过百年老祠堂残破的飞檐斗拱。
月光被厚重的云层撕扯得支离破碎,吝啬地泼洒在青石板铺就的院落里,映出鬼魅般的幢幢树影。
陈默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撬开祠堂侧面那扇早已朽坏、挂着锈蚀铜锁的楠木侧门。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香灰、霉变纸张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糊在口鼻上。
他肺部深处溃烂的伤口被这阴冷的空气一激,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破风箱般的哨音。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拧亮强光手电。
惨白的光柱刺破厚重的黑暗,照亮了森然林立的黑色祖宗牌位,如同无数双在时间长河中窥视的眼睛。
蛛网如同灰色的裹尸布,层层叠叠地覆盖着褪色的雕梁画栋。供桌上,残烛早已凝固成扭曲的蜡泪,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
陈默布满血丝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这弥漫着死亡与遗忘气息的空间。
目标明确——赵德坤发迹前,必定会在这里留下最深的根,最不能见光的秘密。
他径直走向最深处、最高大的那排神龛。神龛下方,一个蒙尘的紫檀木匣被铁链锁着,锁孔锈迹斑斑。
陈默用特制工具撬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册线装族谱,纸张泛黄发脆。
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上面、也最厚实的一册。纸张在手中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
他逐页翻动,指尖感受着粗糙纸张的纹理和时光的重量。翻到记载赵德坤直系亲属的那几页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就在“赵德坤”名字下方,记录其子“赵天佑”生辰八字(1998年7月29日)的空白处,被人用蛮力硬生生地、极其粗暴地塞进去了一份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文件!
纸张的质地、颜色明显与泛黄的族谱格格不入!
陈默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屏住呼吸,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份折叠的文件从族谱纸页的夹缝中取出、展开。
惨白的手电光下,文件抬头的字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他的眼帘——“柳河县中心医院产科新生儿血型检测报告(存根联)”!新生儿姓名:赵天佑!父亲姓名:赵德坤(血型:A型 Rh+)!母亲姓名:王丽娟(血型:b型 Rh+)!新生儿血型:o型 Rh-!
o型 Rh阴性?!
陈默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限!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赵德坤A型血!王丽娟b型血!他们的后代,只可能是A型、b型、Ab型!绝不可能出现o型!
更遑论极其稀有的Rh阴性血!
这张被深藏在赵氏祠堂族谱里的血型报告,像一道冰冷的、来自科学和血脉本身的终极判决书!
彻底斩断了赵天佑与赵德坤之间那本就建立在偷窃和谎言之上的、虚假的血缘脐带!
这是赵德坤自己留下的后手?还是某个知情者塞进这里的、指向真相的匕首?
无论哪种,它都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剖开了二十年前产房那个罪恶之夜的真相——赵天佑,根本不是赵德坤的骨血!他是被偷来的!他的亲生父母,必然有一方是o型Rh阴性血!
巨大的精神冲击让陈默眼前阵阵发黑,肺部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他窒息。
他死死攥着那份冰冷的血型报告,如同攥着烧红的炭块。
就在这时,他手电筒的光柱无意间扫过供桌下方角落——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尘埃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强撑着蹲下身(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他最后的力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角落。
在厚厚的积灰和蛛网覆盖下,半截断裂的玉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玉质温润,但已蒙尘。断裂面参差不齐,显然是遭受过巨大的外力撞击。
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驱使着陈默。他颤抖着手,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那半截断镯,拂去表面的灰尘蛛网。
手电光柱聚焦在断裂的镯体内壁——那里,在光滑的弧面上,被人用极细的刻针,清晰地刻着几行极其微小的字迹!
字迹被经年的污垢和氧化层覆盖,几乎与玉色融为一体,但在强光斜射下,依然能勉强辨认:
“98.7.22 林”
1998年7月22日!“林”!
这个日期!如同最精准的坐标,瞬间刺穿了陈默的神经!这是张守田失踪前夜!
老鹰嘴河段首次出现诡异逆流的日子!是赵德坤从自己骨头里挖出的、作为自毁密钥的金属碎片上刻着的日期!
更是……林副省长私人印章上那只衔着扭曲管道的异兽烙印所象征的、某种不为人知的权力交割或罪恶契约的签署日!而这个“林”字……指向谁?!林副省长?!
就在陈默的思维被这惊天的发现搅得天翻地覆、几乎无法呼吸的刹那!
祠堂虚掩的侧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却无法错辨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带着恐惧和决绝的喘息声!是林夏!她竟然跟来了!
“别进来!” 陈默嘶哑的警告如同破锣,但已经晚了!
林夏纤细的身影踉跄着冲进祠堂,惨白的脸上布满泪痕和奔跑后的潮红。
她显然是一路追踪陈默而来,看到了那辆停在村外的吉普车。
祠堂内浓重的死亡气息和眼前陈默佝偻咳血的惨状让她瞬间僵住,但当她的目光落在陈默手中镊子夹着的那半截断镯上时,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巨大惊骇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不……不可能……这……这镯子……” 林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如同梦呓。
她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衣袖滑落,露出了腕上戴着的一个同样质地、同样温润的羊脂白玉手镯!
而那玉镯上……赫然也有着一道清晰的、用金丝缠绕精心修补过的……断裂痕迹!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限!他强忍着剧痛,将手中那半截从供桌下找到的断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靠近林夏手腕上那枚玉镯的断裂面!
惨白的手电光下,奇迹(或者说,来自地狱的契合)出现了!
两块断裂的玉镯茬口,如同被命运之刃精准切割的双生子,在微弱的光线下缓缓靠近……断口的纹理、凹凸、甚至细微的崩裂纹路……如同最精密的榫卯,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
完美无瑕地……重新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圆环!而那个刻在供桌断镯内壁的日期和姓氏——“98.7.22 林”——此刻,正透过林夏腕上玉镯那道用金丝修补的缝隙,狰狞地显露出来!
在月光和手电光的交织下,如同一个来自二十年前的、用血写就的诅咒!
“啊——!” 林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手腕上这个父亲在她十八岁生日时亲手为她戴上、并告诉她“此乃家传古玉,可护你平安”的镯子……它的另一半!
竟然刻着那个如同梦魇的日期和她父亲的姓氏!
深藏在赵家祠堂这供奉着罪恶的祭坛之上!这条断裂又重合的玉镯,如同一条冰冷刺骨的血色脐带!
一头缠绕在二十年前产房罪恶的源头,一头死死地勒在她——林副省长亲生女儿的脖颈上!
“噗——!”
陈默再也无法承受这接踵而至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真相冲击!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化学灼伤气息和无边绝望的鲜血,如同压抑了二十年的火山熔岩,混合着对眼前这由血脉、谎言、权力和冰冷玉石构筑的终极罪证的狂怒,狠狠地、狂喷而出!
暗红近黑的血雾如同盛开的死亡之花,瞬间溅满了那刚刚拼合完整的玉镯,溅满了林夏惨白如纸的脸庞,也溅在了供桌上那份揭示着赵天佑非赵德坤血脉的血型报告上!
猩红的血点覆盖了“o型 Rh-”的字样,如同泣血的控诉!
陈默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瞳孔死死锁定在玉镯上那被鲜血浸染的刻痕——“98.7.22 林”。
那条由断裂玉镯重新接续的血色脐带,在此刻,被喷溅的鲜血浇灌得更加妖异、更加触目惊心。
它连接的,已不再是简单的罪恶,而是权力心脏最深处那腐烂的、流淌着毒液的血脉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