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马尔的愤怒,像一座被瞬间引爆的休眠火山,其喷薄而出的岩浆,足以将指挥部内本就燥热的空气灼烧至沸腾。
当他得知,我为了一个在陈军口中虚无缥缈的承诺,竟然真的接下了那个被所有人视为“有去无回”的、前往“哭泣之谷”的死亡任务时,他那只砂锅大的、布满了老茧和伤疤的拳头,再一次狠狠地砸在了那只早已伤痕累累的可怜文件柜上。“哐”的一声巨响,让整个铁皮柜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柜顶的地图卷轴和几个弹壳笔筒被震得跳了起来,散落一地。
“林浩然!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军师!是我的大脑!不是那个该死的、浑身涂满泥巴去钻山洞的印第安纳·琼斯!”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作战服的衣领,将我整个人都提得微微离地。他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离我不到十公分,灼热的呼吸混合着唾沫星子,如同暴雨般喷了我一脸。
“哭泣之谷是什么地方?那是被神遗弃的禁区!是连秃鹫都绕着飞的坟场!”他的咆哮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三年前,我派过一支三十人的、由我最精锐的‘沙漠之蝎’老兵组成的侦察小队进去,我想知道那鬼地方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稀土矿。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他松开我,烦躁地在指挥部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雄狮。他指着墙上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西南角一片被红色记号笔圈出的、标注着“禁区”的空白区域。
“结果……只有一个浑身是伤、丢了半只耳朵的疯子,在七天后像野狗一样爬了回来!他的武器、装备、同伴,全都没了!他的嘴里,就只会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喊着两个词——‘恶灵’、‘诅咒’!他甚至不敢看到自己的影子,不敢喝水,说水里有无数张哭泣的人脸。不到三天,他就活活把自己吓死了!三十个我的好弟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那片迷雾里!现在,你,一个人,要去闯那座地狱?”
面对他火山爆发般的怒火,我却显得异常平静。我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口水,整理了一下被他抓皱的衣领。我知道,他的愤怒,并非因为我的独断专行,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明的情绪——恐惧。他在恐惧失去我这件刚刚发掘出巨大价值的“资产”。
“将军,请您冷静。”我直视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很清楚,如果拿不到华夏商会的官方渠道,我们后续所有的计划,无论是‘秃鹫一号’,还是更长远的贸易蓝图,都只能是写在废纸上的一场梦。这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狗屁机会!”他再次咆哮起来,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椅子,“这不是机会!这是陈军那个老狐狸,给你下的套!是他让你去送死的一个完美借口!他巴不得你死在里面,尸骨无存,这样,他就再也不用为了是否与我们合作而为难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对所有人说:‘看,不是我不给他机会,是他自己没命拿’。你这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成全他的名声!”
“我知道。”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与动摇,“我当然知道这是他的计谋。但阳谋之所以是阳谋,就在于它摆在明面上,让你明明知道是陷阱,却又不得不跳。因为陷阱的另一边,放着你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我走到地图前,看着那片代表着未知的红色禁区,缓缓说道:“正因为所有人都认为我回不来,正因为陈军和整个华夏商会都断定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所以,当我回来的时候,我带回来的,将不仅仅是一台冰冷的机器。”
我转过身,迎着奥马尔困惑而愤怒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带回来的,还有足以让他们所有人,都必须闭上嘴巴,重新审视我的……信誉。”
“在尔虞我诈的金融市场,一家公司最大的资产,不是厂房,不是现金,而是它的信誉。信誉,就是最硬的通货。在这里,同样如此。我要的,就是用我的命,去铸造一块属于我林浩然的、让陈军无法拒绝、更无法否认的黄金信誉。有了它,我才有资格,真正坐上牌桌。”
我的冷静和近乎偏执的执拗,最终像一盆冷水,缓缓浇灭了奥马尔的怒火。他像一头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倒在那张用弹药箱改造的椅子上,烦躁地抓着自己那头钢针般的短发,发出沉重的喘息。指挥部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压抑的沉默,只剩下老旧风扇有气无力的转动声。
“你要去,可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妥协了,声音沙哑,但依旧提出了不容置疑的条件,“我派贾巴尔,带一个十二人的标准作战小队,全副武装,跟你一起去。有他们在,至少能应付那些该死的土着。”
“不行。”我几乎是立刻就否决了他的提议,态度同样坚决,“将军,我感谢您的好意。但这一次,我必须一个人去。这个任务的本质,不是军事行动,而是一场个人表演。如果我带着您的兵,就算我最终侥幸拿回了东西,陈军也完全可以说,这是您‘沙漠之蝎’的功劳,与我林浩然个人无关。他只会因此更加忌惮您的武力,而不会认可我的能力。这个‘投名状’,必须由我,林浩然,独立完成。纯粹,且无可辩驳。”
这场关于“单人行动”还是“团队支援”的激烈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奥马尔用尽了所有他能想到的理由——土着的威胁、猛兽的袭击、复杂的地形、诡异的气候,试图让我改变主意。而我,则用金融市场里最冷酷的风险收益分析,一次次地向他阐述,为何“高风险”在此刻是获取“高回报”的唯一途径。任何试图降低风险的举动(例如派兵支援),都将不成比例地、毁灭性地降低最终的潜在收益(也就是信誉的含金量)。
最终,在我的坚持下,奥马尔只能咬着牙,像是吞下了一块烙铁般,艰难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无奈,有担忧,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欣赏。
“好,林浩然,我记住你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要玩命,我陪你。但如果你死了,我会把陈军那个老王八蛋的华夏饭店,夷为平地,给你陪葬!”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整个军营都为了我这个“独狼”的疯狂行动而高速运转起来。奥马尔虽然同意了我单人出发,却用另一种方式,将他的意志强加了进来。
他下令将营地里性能最好的一辆丰田坦途重型皮卡开了出来,让最优秀的技师,连夜对它进行改装。他们在车头加装了防撞钢梁和电动绞盘,为底盘焊上了厚厚的防护钢板,在车顶加装了高亮度的LEd探照灯,并且额外加装了两个副油箱,以确保这台钢铁猛兽拥有最强的续航和越野能力。
然后,他开始像一个患有严重焦虑症的母亲为即将远行的孩子收拾行囊一样,强行给我配备了海量的物资。车厢里,塞进了两支AK-47突击步枪、一支近战用的贝奈利m4霰弹枪,以及我惯用的那把p99手枪,配套的各种型号弹药,足足有两大箱。车上的每一个能装东西的地方,都被塞满了压缩饼干、军用罐头、高能蛋白棒、足够喝一个月的瓶装淡水,以及一个比我整个人都大的、堪比野战医院急救站的专业医疗箱。里面从抗生素、止血粉,到抗蛇毒血清和吗啡,应有尽有。
“把这个带上。”在第二天清晨,我准备出发前,他将一部小巧坚固的铱星卫星电话,塞到了我的手里,不容我拒绝,“每天向我报告一次你的位置和情况,一次都不能少!如果你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联系我,无论是什么狗屁理由,我都会亲自带兵,开着坦克,踏平那个该死的山谷,去给你收尸!”
我接过那部沉甸甸的电话,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暴躁、焦虑和浓浓担忧的脸,感受着他言语中那不加掩饰的关心,心中,竟莫名地流过一丝久违的暖意。
在这个血腥、冷酷、毫无人性可言的异国他乡,在我被整个世界背叛和抛弃之后,这个残暴虐杀、杀人如麻的非洲军阀,竟然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关心我死活的人。这种荒谬而又真实的感觉,让我的鼻子,竟有些发酸。
我没有再说什么矫情的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将军,等我回来。”
我转身上了车,在柴油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发动了这台钢铁巨兽。在军营门口,我看到奥马尔和他所有的亲卫,都站在那里,沉默地为我送行。
我深吸一口气,挂上档,猛地踩下油门。皮卡车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了营地,在荒原上卷起一道冲天的烟尘,朝着那片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哭泣之谷,决然而去。
后视镜里,奥马尔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和整个营地一起,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我的前方,只剩下无尽的、孤寂的荒野,以及那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