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核轻轻旋转,裂痕如蛛网蔓延。齐昭盯着那道细缝,明心眼中,黑光深处正有无数暗影游动,像是被封印千年的回声,此刻正顺着首领掌心的无形丝线,一缕缕钻进他体内。
“它在听。”楚绾低声说。
不是战斗前的冷语,也不是质问时的锋利,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齐昭没答。他蹲下身,指尖蹭了蹭地面焦土,药囊里最后一点安神散的粉末被他捻在指腹,轻轻一抹,洒向空中。微光一闪即逝,像是谁吹灭了一盏小灯。
首领缓缓抬头,嘴角还挂着血,可那笑却比刚才更稳了。“你们不懂……这声音等了太久。”他手掌向上,纹路从脸蔓延到手臂,像树根扎进泥土,“它需要一个能听见的人。”
楚绾握剑的手紧了紧,可她没动。
剑斩不断声音,也砍不开执念。
齐昭忽然开口:“老姜头说过,药治得了一时痛,治不了长久怨。”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但话说到心上,能让人半夜翻身坐起来哭。”
他说完,闭上了眼。
明心眼开启的瞬间,视野变了。那些缠绕在首领与星核之间的暗影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一张由无数低语织成的网——每一道丝线都连着一个名字,一个未说完的话,一段被强行掐断的生。
“李三娘,”齐昭轻声念,“济水村采药妇,二十八岁,死于星核试药,临终前求人带话给儿子:‘灶台底下有半块糖糕,留着过年吃’。”
空气微微一颤。
一缕青烟似的光影从星核裂缝中飘出,在空中顿了顿,又缩回去。
“赵青山,”齐昭继续,“原东荒巡守弟子,十九岁,为护村民引开毒瘴,吸入黑气七日不醒,死时手里还攥着半截草编蚂蚱。”
又一道影子晃动。
楚绾睁大了眼。她看不见那些光影,但她感觉得到——洞窟里的气息变了。原本压抑沉闷的空气,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流动,像是冻住的河面下,终于有了水声。
“阿圆,妖族混血儿,十一岁,被绑在祭坛上当‘容器’,到最后也没哭,只问了一句:‘妈妈还会来找我吗?’”
这句话落下时,首领身体猛地一抖。
他想冷笑,可喉咙里滚出的却是哽咽。
“你……你怎会知道这些?”他声音发颤,“这些名字,连我都快忘了……”
“因为我记得。”齐昭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我不止记得你做过什么恶,我也记得你曾经是谁。”
首领瞳孔剧烈收缩。
“柳无归。”齐昭一字一顿,“青崖书院最年轻的学生,七岁背《百草经》一字不差,十二岁替病重先生抄完全本《灵枢注》,十三岁写下‘药非贵贱,唯应人心’八字箴言。”
他往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进石头缝里。
“你说没人记得你?可我记得。我还记得你当年偷偷把配额药材分给山脚穷户,被罚跪雪地三个时辰,起来时腿瘸了半年。”
首领整个人僵住。
脸上星纹开始龟裂,不是因为外力,而是从内里崩开。像是有什么东西撑破了壳。
“我不是要给你力量。”齐昭伸手,不是攻击,也不是封印,只是轻轻按在他额前,“我是告诉你——你不是一开始就坏透了的。”
那一瞬,首领眼中的冷漠碎了。
他张了嘴,想说什么,可最终只发出一声呜咽,像是被遗忘多年的孩子终于被人叫出了乳名。
星核猛地一震。
所有暗影丝线同时断裂,像琴弦一根根崩断。那些曾被吞噬的记忆不再奔流向首领,而是悬停半空,缓缓盘旋,如同迷途的鸟终于看见归巢的路。
楚绾忽然抬手,握住齐昭的手腕。
她没说话,可掌心传来一阵温热。下一刻,齐昭感觉自己的心意像是被拉长、铺展,顺着两人相触的地方,流向更深的地方。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不再用星君之力去压,去镇,去斩。这一次,她选择和他一起“听”。
于是更多的画面浮现出来——
镇民冒雨送来的粗陶碗里盛着热姜汤,碗底压着一张纸条:“齐郎中,天寒,别忘了喝。”
阿蛮把最大一颗野果塞进他药囊,嘴上骂着“呆子”,转身却笑了。
老姜头半夜摸进柴房,把一块蜜饼塞进他枕头下,嘀咕一句:“饿坏了身子,谁给我抓药?”
这些事都不大,甚至算不上恩情,可它们真实。
一桩桩,一件件,汇成一股暖流,顺着齐昭的手心流入地面,再沿着地脉爬升,直抵星核核心。
黑色星核剧烈震动起来。
裂纹迅速扩散,黑光由浓转淡,像是墨汁滴入清水,渐渐稀释。内部原本躁动的能量变得平缓,最后竟泛起一丝极淡的金白微光,一闪,又灭。
首领跪在地上,双手撑着焦土,肩膀剧烈起伏。他嘴里喃喃着什么,起初含糊不清,后来越来越清晰。
“天地有灵,万物归心……百草生,五谷养,医者仁术,不在奇方,而在……在……”
那是《百草经》的开篇。
他曾倒背如流,也曾亲手撕毁。
现在,他又念起来了。
星核最后一声轻响,像是叹息。
它停止了旋转,表面光泽尽失,裂纹定格,颜色由黑转灰,最终凝成一块布满古老纹路的普通岩石,无声坠落,砸在焦土上,激起一小片尘。
再没有光,也没有波动。
齐昭长出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下。楚绾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两人靠得近,呼吸都撞在一起。
“完了?”她问。
“嗯。”齐昭点头,看着脚边那块石头,“不会再乱来了。”
楚绾低头看他一眼,忽然笑了:“你还真信‘话疗心’这套?”
“不信能怎么办?”齐昭揉了揉鼻子,“我又打不过他,总不能拿药丸砸吧。”
“那你刚才那口血喷得还挺准。”
“那是技巧。”他耳尖微红,“心血混药粉,提神醒脑,专治执迷不悟。”
楚绾轻哼一声,松开他的手,转身走向那块石化的星核。她蹲下,指尖碰了碰表面粗糙的纹路,凉的,死的,再无半点生气。
“三千年前,它炸开的时候,我以为是终结。”她声音很轻,“现在才明白,那只是开始。”
齐昭没接话。他走到首领身边,蹲下来看着他。
那人已经不哭了,眼神空荡荡的,嘴里还在背书,一句接一句,像是要把这辈子忘掉的东西全捡回来。
“你要把他带走?”楚绾问。
“不带。”齐昭摇头,“但他也不能留在这儿。”
“你想怎么处理?”
“先让他活着。”齐昭站起身,拍了拍手,“然后,慢慢还。”
楚绾望着他,片刻后点点头。
洞窟安静下来。头顶裂缝透下几缕微光,照在那块石头上,映出淡淡的影。远处传来滴水声,规律而缓慢,像是时间重新开始走动。
齐昭弯腰捡起药囊,里面空了一半。他翻了翻,找出最后一颗药丸,不大,圆滚滚的,裹着一层薄薄的蜜衣。
他蹲回首领面前,掰开他紧咬的牙关,把药丸塞进去。
“这是什么?”楚绾走近问。
“补气的。”齐昭拍拍手,“顺便压压惊。”
首领吞下药,喉头动了动,终于停下背诵。他抬起头,看向齐昭,嘴唇动了动。
“你……不怕我再变?”
齐昭笑了笑:“怕啊。”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也被人当成废物赶出门过。”齐昭搓了搓手指,残留的药末簌簌落下,“我知道那种滋味。你现在这样,比我那时候还惨。”
首领怔住。
齐昭转身往回走,脚步有点虚,但走得稳。楚绾跟上他,两人并肩站在洞窟中央,身后是沉默的石头,前方是尚未离开的黑暗。
“接下来呢?”她问。
齐昭仰头看了看头顶的裂缝,星光一点点渗进来。
“先睡一觉。”他说,“明天还得想办法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