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外，朱漆大门紧闭，隔绝了内里的帝王威仪与朝堂机要。
甄嬛安静地垂首立在廊下的阴凉处，姿态恭谨温婉，仿佛一株临水的菡萏。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皇帝低沉威严的声音隐隐透出，间或夹杂着几位大臣模糊而谨慎的应答，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
柱子后头，甄嬛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绣着缠枝莲纹的鞋尖上，像是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只有流朱站在她侧后方，能看见自家小主那长长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殿内的对话起初听的不甚真切，随着一阵穿堂风吹过，忽然像是清晰了那么一瞬。
“……皇上，西北军情如火啊！”
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很足的声音，语气沉甸甸的，压着忧虑，“年大将军在前线督师，将士用命，然粮草转运，军饷调度，皆需中枢倾力支持，方能确保无虞！”
短暂的沉默，甄嬛仿佛能想象皇帝搁下茶盏时，那瓷底碰在紫檀桌面上的轻微一响。
接着是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安抚性的语调：“年羹尧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朝中粮饷调度之事，朕自会全程关注、设法周全。”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立刻接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圆滑：“皇上圣明。”
“只是……臣斗胆，这后方安稳，亦是前线将士心之所系。华妃娘娘深沐皇恩，前些时日因些许……咳，微恙，闭门静养，年大将军远在边陲，心中难免牵挂京中亲眷。”
“幸得皇上仁德，今日温宜公主周岁宴上恩赏华妃娘娘，年大将军知晓了，必定感激涕零，更当戮力报国！”
“嗯。”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了，听不出什么情绪，平平淡淡一个字，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
他顿了一顿，那语调才稍微活泛了点，带着点安抚的意味，“爱卿思虑周全，朕……自有分寸。”
年大将军？
门外的阴影里，甄嬛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只是那鞋尖上一点微尘，仿佛在她眼里放大了无数倍。
宽慰华妃……安年大将军的心……大局安稳……这些字眼，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地、精准地刺破了她之前或许还残存着的一丝迷雾。
原来如此，甄嬛心底一片雪亮。
原来白日里皇帝对华妃那番“心疼”和赏赐，并非旧情复燃，而是……前朝政事的筹码！
她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和冷意。
难怪……难怪今日在温宜周岁宴上，她舞鞋飞脱，汤水泼了华妃一脸，闹出那般天大的笑话，皇上都轻飘飘的揭过了，非但未曾对她多加斥责，反而让她坐到了御座之侧！
那位置，何其显眼，又何其烫人！
而对华妃，不过是赏了些衣料首饰罢了！
原来皇上对她甄嬛才是真爱！华妃年世兰，不过是看在年大将军的面子……权衡利弊下的选择罢了！
呵！
一时间，周岁宴上华妃那张瞬间扭曲、汤水淋漓的脸，还有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甄嬛眼前。
紧接着，又是华妃那悲悲切切的《楼东赋》，字字泣血，声声哀怨……原来，那不止是华妃精心设计的谋划，更是皇帝默许甚至乐见其成的“复宠”！
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那个远在西北、手握重兵的年大将军！
为了稳住他，让他安心打仗罢了！
自己那一鞋帮子汤水，倒像是给华妃这场复宠大戏，添了个荒谬又恰到好处的开场锣鼓？
可惜了华妃和曹贵人的悉心谋划，本来她们可以体体面面的复宠的，只要不整那么多幺蛾子，可偏偏……
多此一举！她们既然选择了拉自己这个无辜之人下水，那就不能怪计划被人横插一脚，让人一石二鸟了！
虽然自己不曾被皇上责罚……虽然华妃受了自己兜头一脸的汤汤水水……可她还是不知道舞鞋事故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一股说不清是凉还是涩的滋味，慢慢从心底泛上来。
甄嬛下意识地，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冰凉的掌心，她想，她还是不能原谅那个在她舞鞋上动手脚的那个人，她甄嬛这辈子都没受过如此屈辱！
至于意外？她不信！她甄嬛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才华样貌件件都有！简直就是画本子里的天选女主！她才不信她会如此倒霉！这事儿一定有人从中作梗！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又传来几句模糊的君臣对答，似乎是在议些别的琐碎朝务，很快，里面响起了告退的声音，脚步声杂沓，由近及远。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几位身着朝服、面色恭敬的大臣鱼贯而出，对着廊下的甄嬛微微颔首示意，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苏培盛这才对着甄嬛躬着身子，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笑容，褶子都舒展开了些，“莞贵人久等了，皇上请您进去呢。”
甄嬛深吸一口气，敛去眸中所有思绪，面上重新浮起温婉的笑意，对着苏培盛轻轻点头：“有劳公公。”
苏培盛见甄嬛进去，适时合上勤政殿的大门，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仔细嗅闻，似乎还隐隐有一股薄荷脑油的味道。
皇帝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明黄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
案头堆着高高的奏折，几本摊开的书册散落一旁，他一手撑着头，眉心微蹙，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不易察觉的烦躁。
听到脚步声，胤禛抬起头，看到甄嬛，那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但眼底的沉郁依旧。
“莞莞来了。”他招呼了一声，声音倒还温和，只是那份疲惫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藏也藏不住。
甄嬛走到御案前，依礼下拜，声音平静柔婉：“嫔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起来吧，方才在殿外可是等久了？”
他指了指旁边小案上摊开的几卷诗稿，“都看看，这些都是下面新呈上来的，说是有几分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