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奔波,加上与康福那场心神耗费巨大的对弈以及昨夜棋子的异象,让曾国藩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回到湘乡老宅,置身于熟悉又充满悲伤的环境中,那股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沉沉的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午后,他摒退左右,独自在书房隔壁的耳房内小憩。
阳光透过菱花格窗,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懒洋洋地洒在临窗的软榻上。他合衣躺下,几乎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然而,睡眠并非净土。
那片熟悉的、弥漫着血雾的混沌再次将他包裹。
冰冷、滑腻的触感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亲密。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奋力挣扎,反而有种诡异的、逐渐沉沦的顺从。那巨蟒的竖瞳近在咫尺,冰冷的信子几乎舔舐到他的脸颊,带来一种战栗的麻痒。
“归位……归位……”
沙哑的低语不再是威胁,更像是一种诱惑,一种召唤。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发烫,在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与此同时,丫鬟翠儿正端着一碗温好的参汤,轻手轻脚地走向耳房。
夫人欧阳氏特意嘱咐,老爷舟车劳顿,心神损耗,需得仔细照料。
翠儿是家生奴才,年纪小,胆子也小,但做事细致。
她走到榻边,见曾国藩睡得沉,连外袍都未脱,呼吸略显粗重,额头上似乎还有细密的汗珠。
“老爷定是热了。”
翠儿心想,轻轻放下参汤,转身取来一床轻薄的锦被,打算给老爷盖上,免得着了风寒。
她小心翼翼地捏着被角,俯身,正准备将被子盖上去。
目光无意间扫过曾国藩露在袖口外的一截手腕——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
那手腕上……那是什么?!
只见那苍白皮肤上,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红色斑块,斑块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银光闪闪的屑状物!
这景象本就骇人,但更让翠儿魂飞魄散的,是那些斑块……它们似乎在动!
不是整体的移动,而是像……像呼吸一样,极其缓慢地、一起一伏地 翕动 着!
仿佛皮肤底下,藏着无数细小的、活着的生物!
阳光照射下,那些银屑边缘卷曲,随着斑块的翕动,正簌簌地往下掉落。
而银屑剥落的地方,露出的并非正常的皮肉,而是另一层更加娇嫩、也更显诡异的、带着淡淡粉色光泽的……新皮?那新皮的纹理,隐约看去,竟像是……像是刚刚长出的、细密的鳞片纹路!
翠儿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被恐惧扼住的异响。
她手中的锦被,“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曾国藩似乎被惊动,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手臂一动,衣袖上蹭落一大片银屑,纷纷扬扬,如同死亡的雪花。
而他脖颈处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下面同样布满“活”的斑块和银屑的皮肤,一直蔓延到锁骨之下……
“蛇……蛇蜕皮……蟒……蟒蛇精!!”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翠儿所有的理智。
她仿佛看到,那软榻上躺着的不是自家老爷,而是一条正在蜕皮化形的、巨大无比的蟒蛇!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划破了曾府午后宁静的天空!
翠儿两眼一翻,连退数步,重重地撞在门框上,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直接吓晕了过去。
尖叫声惊动了整个府邸。
欧阳氏带着婆子丫鬟急匆匆赶来,侍卫也闻声冲了进来。
众人七手八脚救醒翠儿,小丫头醒来后依旧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只会反复哭喊:“蟒蛇!老爷是蟒蛇精!在蜕皮!我怕!我怕啊!”
欧阳氏脸色煞白,强作镇定,一边厉声呵斥翠儿胡言乱语,命人将她搀下去严加看管,不许她再乱说,一边快步走到榻前。
此时,曾国藩已被惊醒坐起,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冰冷地扫过地上散落的银屑和惊慌的众人。
他拢了拢衣袖,遮住手腕,沉声道:“大惊小怪!不过是癣疾发作,吓着了而已!都退下!”
众人噤若寒蝉,慌忙退了出去,但每个人眼中都残留着惊疑与恐惧。
翠儿那崩溃的哭喊,如同魔咒,已经深深烙印在他们心里。
欧阳氏走到丈夫身边,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方才也瞥见了丈夫颈侧那异于常人的皮肤,心中同样掀起惊涛骇浪。
“我无事。”
曾国藩打断了她的话,声音疲惫而沙哑,“约束好下人,不许妄议。”
然而,流言如同瘟疫,一旦开始,就无法遏制。
“听说了吗?老爷是蟒蛇精投胎!午睡的时候现原形了,浑身鳞片,正在蜕皮呢!翠儿亲眼所见,都吓晕了!”
“怪不得老爷那皮肤病那么厉害,掉的皮屑都闪着银光,跟蛇蜕一模一样!”
“我就说嘛,老爷非常人,你看他那不怒自威的样子,眼神扫过来,冰碴子似的,让人腿肚子转筋……”
“蟒蛇精……那是保家仙还是……祸害啊?”
窃窃私语在曾府的每一个角落流淌,下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恐惧与好奇交织。
尽管欧阳氏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嚼舌根的下人,但“曾大人是蟒蛇精”的传言,如同长了翅膀,还是不可避免地飞出了高墙,在湘乡的街头巷尾,悄然传播开来。
书房内,曾国藩独自一人。
他挽起袖子,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依旧在微微蠕动、掉落着银屑的斑块,眼神复杂难明。
梦中那巨蟒的诱惑,康福棋子的异动,侍女惊恐的尖叫,下人们畏惧的眼神……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无法再回避的、惊世骇俗的真相。
他闭上眼,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难道……那不仅仅是梦?那蟒……真的与我一体?
“蟒蛇精……”他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呼,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这究竟是上天赐予的异禀,还是……无法摆脱的诅咒?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汇聚,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