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城外的官道旁,尘土飞扬,人流如织。
劫后余生的疲惫尚未从曾国藩眉宇间完全散去,官船需在此稍作休整补给。
他婉拒了地方官员的邀请,只带着两个贴身随从,信步走入道旁一处供行旅歇脚的简陋茶棚。
茶棚里气味混杂,汗味、劣质茶叶的涩味、牲畜的腥膻味交织在一起。
曾国藩拣了个靠里的僻静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目光却不自觉地被茶棚外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摆残棋摊子的青年。
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身形挺拔,面容算不得十分英俊,但眉眼间透着一股子难得的沉静与干净。
他并不像寻常摊主那样吆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副木质棋盘,棋子老旧,却磨得温润。
吸引曾国藩的,并非这青年的样貌,而是那棋盘上的棋局。
看似寻常的“七星聚会”残局,但落子方位、彼此勾连之势,隐隐然竟暗合某种玄奥的韵律。
曾国藩于棋道虽不算国手,但兵法韬略无不与棋理相通。
他凝神细看,只觉得那黑白棋子错落间,竟似藏着千军万马的杀伐之气,又仿佛蕴含着天地星辰的运转轨迹。
“上古阵法……”他心中微微一动。这绝非市井骗钱的寻常棋摊。
康福感觉到了一道审视的目光。
他抬起头,循着感觉望去,看到了茶棚里那个穿着素服、气质沉凝的中年人。
对方虽衣着简朴,但那种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度,是这身衣服根本遮掩不住的。
“是个大官。”康福心下判断,但并不在意。他摆这棋摊,本就不是为了那几个铜钱。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对方接触的刹那,康福握着棋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不对!
这人身上……有东西!
一种极其隐晦,却又无比尖锐的“气”。
那不是寻常官员的官威,也不是武将的煞气,而是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带着鳞片摩擦般质感的……戾气!
这戾气并非外露的张狂,而是深深内敛在这人沉静的表象之下,如同深渊中蛰伏的恶兽,偶尔泄出的一丝气息,便让他这种灵觉敏锐之人,感到脊背发凉,仿佛被天敌盯上。
更让他心中警铃大作的是,他怀中贴身藏着的几颗祖传的“阴阳子”,此刻竟微微发热,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震颤!
这棋子乃天外陨铁混合奇石所制,对非凡气息最为敏感!
“这位先生,可要对弈一局?” 康福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色平静地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曾国藩略一沉吟,竟真的起身,走到了棋摊前,撩袍坐下。“请。”
棋子落下,清脆有声。
曾国藩执黑先行,落子沉稳,步步为营,棋风如他为人,厚重严谨,注重根基,如同构建一座滴水不漏的堡垒。
而康福的白子,则灵动飘逸,时而如天外飞仙,一击即走;时而如溪流绕石,迂回包抄。
他的棋路,看似散漫,实则暗藏锋机,每每在曾国藩认为固若金汤之处,寻找到一丝微不可查的破绽,轻轻一点,便让整个黑棋大阵为之动摇。
曾国藩越想越是心惊。
这青年的棋力,远在他之上!
而且,这棋路……他越发肯定,其中蕴含着极其高深的阵法原理,绝非寻常棋谱所有。
两人对弈,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观。
虽看不懂其中精妙,但那凝重的气氛,却让所有人都屏息静气。
棋至中盘,厮杀进入白热化。
曾国藩凝神计算,额角微微见汗。
他试图以一招“镇神头”强行压制中腹白棋的蔓延。
然而,就在他拈起黑子,即将落下的瞬间——
一阵熟悉的、钻心的瘙痒,毫无征兆地从他后背袭来!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呃……”他手指一抖,那枚黑子差点脱手。
他强行忍住去抓挠的冲动,但呼吸却不由得粗重了几分,眼底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折磨而泛起几缕血丝。
就是现在!
康福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手这瞬间的失态和气机的紊乱。
他清晰地“看”到,那股原本内敛的、冰冷的“戾气”,如同受到刺激的蟒蛇,猛地躁动起来,丝丝缕缕地从对方周身毛孔逸散而出!
他怀中那几颗阴阳子,瞬间变得滚烫!
机不可失!
康福眼中精光一闪,拈起一枚白子,毫不犹豫地点入黑棋看似厚实的边空!
这一子,如庖丁解牛,精准地切入了黑棋气脉最薄弱之处!
如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划开了曾国藩严密的防守,更仿佛……划开了那层包裹着“戾气”的脆弱外壳!
“啪!”
棋子落盘,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曾国藩耳边炸响!
他整个人猛地一僵,拈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再也落不下去。
不是因为棋路被破的震惊,而是在对方棋子落下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一股清冽如冰泉的气息,顺着棋局,顺着目光,猛地刺入他的识海!
怀中的古玉骤然一寒!
同时,他全身的皮肤,尤其是后背瘙痒最剧烈的地方,仿佛被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刺,那躁动的“戾气”竟被这股清冽气息短暂地压制了下去!
他豁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对面依旧平静的康福。
这人……不是普通的棋手!
他看出来了?他感觉到了什么?
四目相对。
康福在那双陡然变得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非人凶光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审视,以及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愠怒。
而他,则平静地回望,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
“先生,承让了。”康福缓缓开口,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曾国藩低头,再看棋局,黑棋大势已去,回天乏术。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罐。
那剧烈的瘙痒感,随着棋局结束和那清冽气息的消退,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种虚脱般的疲惫。
“阁下棋艺高超,曾某佩服。”曾国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深深看了康福一眼,“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山野之人,康福。”
“康福……”曾国藩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仿佛要记住什么。
他没有再多问,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棋盘边,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茶棚。
康福看着那离去的、依旧挺拔却似乎背负着无形重担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
他低头,看着棋盘上那枚决定胜负的白子,以及自己微微有些发烫的指尖。
“非人戾气,隐有鳞象……这到底是什么?”他喃喃自语,“而这能引动阴阳子异动的感应……此人命格,竟与我这棋子,与我这家传的使命,有所牵连么?”
他收起棋子,棋盘上的残局已被打乱,但那无形的命运棋局,似乎才刚刚开始布子。
茶棚内,曾国藩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无法浇灭他心头的震动。
康福。
棋局。
那股清冽的气息。
还有被短暂压制的“它”。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宿命的必然?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古玉,一片冰凉。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