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山的石阶在古月脚下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某种古老的机关被唤醒。
每向上一步，空气就变得稀薄一分，但奇怪的是，呼吸反而更加顺畅了。
“爸爸，这些台阶会动！”斯南趴在古月背上，小手紧握着那朵已经有些萎蔫的莲花。
古月停下脚步，仔细观察。
确实，石阶表面有几乎不可察觉的流动感，就像液态金属，但踩上去却坚硬稳固。他弯腰触摸，指尖传来微微的电流感。
“量子凝聚态物质……”他喃喃自语，“理论上可能存在，但从未在实验室中稳定超过几飞秒……”
“爸，现在不是搞研究的时候！”月牙在后面推着他继续前进，“那些黑东西可没放弃追我们。”
古月回头望去，山脚下黑色影子已经聚集得像潮水一般，不断冲击着断桥处。
更令人不安的是，它们似乎在搭建某种黑色桥梁，缓慢但坚定地跨越深渊。
“我们得加快速度。”古月调整了一下背带，将斯南背得更稳些，“月牙，你还好吗？”
月牙点点头，但古月注意到她额头上的汗珠和略显苍白的脸色。
十七岁的女孩已经连续几个小时没有休息，又经历了这么多超自然的恐怖事件，体力接近极限。
“休息五分钟。”古月决定道，找了一处稍微平整的石台坐下。
月牙没有反对，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斯南从父亲背上滑下来，懂事地用小手给姐姐扇风。
古月从口袋摸出最后半瓶水（大部分物资由保姆机器人月魅携带，月魅牺牲时忘拿了），递给月牙：“喝点水。”
月牙接过水瓶，却先递给了斯南：“小不点先喝。”
斯南摇头：“姐姐喝，斯南不渴。”但他干裂的嘴唇出卖了他。
古月心头一酸。在正常世界里，他应该带着孩子们在公园玩耍，而不是在这种诡异的地方逃命。
“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他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找到心灯，救出秦霓裳，然后……”
“然后什么？”月牙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话中的犹豫，“回家后一切会不同吗？”
古月沉默了片刻。他不由得想起了研发月魅时情景：
实验室的蓝光在午夜依然明亮，映照着古月疲惫却专注的脸。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屏幕上的数据流如水般滚动，而他的眼睛几乎一眨不眨，虹膜里倒映着代码的冷光。
咖啡杯早已见底，杯底残留的褐色痕迹干涸成渣，但他浑然未觉。
在他身旁，月魅静静地站立着，仿生皮肤在实验室的冷调照明下泛着近乎真实的柔光。
她的眼睛偶尔眨动，仿佛在观察，在思考——尽管古月知道，那不过是程序模拟的生理反应。
可有时候，当她凝视他太久，他会错觉那双淡蓝色的瞳孔里藏着某种超越算法的东西。
“再调整一次情感响应阈值……”他喃喃自语，手指划过全息投影，参数如星点般浮动。
他的白大褂袖口沾着机油，头发因无数次无意识的抓挠而凌乱翘起。
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只有不断迭代的算法、不断优化的神经模块才是真实的。
窗外，上海的霓虹在雨雾中晕染成片，而实验室里，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鸣，和古月忘我的呼吸声。
古月细细想来，不由感慨：月魅更像是他的亲生女儿，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似乎要比月牙多。
山间的薄雾在他们周围流动，带着淡淡的檀香味。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梵音，像是无数僧侣在低声诵经。
“我会减少工作时间。”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加沙哑，“多陪陪你和斯南。我……我知道这些年我做得不够好。”
月牙盯着自己的鞋尖，上面沾满了这个奇异世界的金色尘土：“奶奶去世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整天泡在实验室，连家长会都……”
“整天泡在实验室！”古月不自觉地重复着月牙说的这句话。这让他想到了突破时的喜悦：
古月的指尖悬停在启动键上，一滴汗珠沿着太阳穴滑落。实验室里静得只剩下散热风扇的低鸣，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启动。”
刹那间，仿生大黄蜂的复眼亮起幽蓝的光。复眼所见会时传送到控制后台，也可链接到古月的镜瞳上。
仿生膜翅以每秒300次的频率震颤，发出与真实蜂群无异的嗡鸣。它轻盈腾空，在实验室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全息投影上立刻显示出周围环境的3d建模数据。
“锁定目标！”古月的声音微微发抖。
大黄蜂尾部裸露的两排细如发丝的发射孔有了声响。随着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咻咻”声，一枚枚涂用麻药的针呈扇形激射而出——针头在空气中闪着冷光，每一枚都精准命中三十米外移动标靶的不同部位。
最妙的是，既可单发，也可齐射。
“全中！”古月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他盯着监控屏幕上显示的麻醉剂扩散数据，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实验室里回荡。
无数个濒临崩溃的深夜在此刻都有了意义。
大黄蜂完成攻击后优雅地悬停在半空，翅膀在灯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古月伸手触碰全息投影中缓缓旋转的3d模型，指尖穿过那些蓝色的数据流——这一刻，他仿佛听见了未来振翅的声音。
“工作令我着迷，工作给予我成就感，我用工作逃避现实。”古月直视女儿的眼睛，“我以为只要研究得足够深入，就能找到某种……超越死亡的方法。愚蠢的科学家思维。”
斯南突然插话：“奶奶在天上看着我们呢。老爷爷说的。妈妈也在天上。”
古月和月牙同时看向小男孩。斯南指着天空中的一朵云：“奶奶说她不疼了，让我们不要难过。”
古月感到一阵电流从脊椎窜上头顶。
那朵云确实隐约形成一个女性轮廓，温柔地俯视着他们。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痛苦的表情，以及自己无能的愤怒——一个研究量子物理的顶尖学者，却连最亲的人都救不了。
“母亲……”他孩子似的呼唤着。
云朵微微波动，似乎在回应。一滴清凉的水珠落在古月额头，顺着鼻梁滑下，像是一个轻柔的吻。
月牙的眼眶湿润了：“真的是奶奶吗？”
斯南点点头：“老爷爷带我去看过奶奶。她说她在净土很开心，就是担心爸爸总是工作，姐姐总是生气。”
古月和月牙面面相觑。五岁孩子的话如此简单直接，却道出了家庭多年的心结。
“我以后不那么容易生气了。”月牙揉揉弟弟的头发，转向父亲，“但你得保证不再放我鸽子。下次的家长会……”
“我一定到场。”古月郑重承诺，“穿得像个正常家长，不会在会场研究量子方程式。”
月牙嘴角微微上扬，这是她今天第一个接近笑容的表情。
短暂的温馨时刻被一阵刺耳的碎裂声打断。
山下，黑色影子已经搭建起一座扭曲的桥梁，开始向须弥山涌来！
“时间到了。”古月迅速背起斯南，“我们继续上山！”
攀登变得更加艰难。
石阶开始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有些透明如水晶，有些柔软似海绵，还有些会突然升高或降低，像是在考验攀登者的决心。
更糟糕的是，斯南手中的莲花光芒越来越弱，花瓣一片接一片地凋落。
“老爷爷的力量在减弱。”斯南忧心忡忡地说，“魔罗太强大了。”
古月感到背上的儿子比刚才轻了许多，几乎没什么重量。
他侧头一看，惊恐地发现斯南的身体正在变得半透明！
“斯南！”月牙也注意到了，尖叫起来。
“没关系……”斯南的声音变得飘渺，“老爷爷说，在净土里，身体不重要……心才重要……”
古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因为莲花在枯萎吗？”
斯南点点头：“莲花连着我的心。它要死了，我也……”
“不！”月牙一把抢过莲花，将它贴近自己胸口，“把我的力量分给它！求你了！”
令人惊讶的是，莲花接触到月牙的胸口后，竟然真的慢慢恢复了光泽。
几片新花瓣舒展开来，散发出柔和的粉红色光芒。斯南的身体也随之恢复了实体。
“姐姐……”斯南感动地抱住月牙的脖子。
月牙眼中含泪：“小不点，你可吓死我了。”
古月看着这一幕，心中既温暖又酸楚。
他从未真正了解自己的孩子们之间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工作占据了他太多时间和注意力，以至于错过了生活中最珍贵的部分。
“看！上面有东西！”月牙突然指着高处。
在约百米上方，石阶尽头是一个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座小型佛塔，塔尖放射出纯净的白光。
更令人振奋的是，他们看到了秦霓裳的身影——她漂浮在佛塔旁，被一团黑雾缠绕，但似乎还活着。
“霓裳姐！”月牙大喊。
秦霓裳抬起头，看到他们时眼中闪过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变为惊恐。她拼命摇头，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她在警告我们。”古月眯起眼睛，“上面有危险。”
果然，当他们接近平台时，发现佛塔周围盘旋着无数黑色影子，形成了一道防护墙。
更可怕的是，佛塔本身也在发生异变——洁白的表面出现黑色脉络，像是被某种毒素侵蚀。
“魔罗在污染心灯！”斯南喊道，“老爷爷说心灯就在塔里！”
古月观察着地形。平台三面是悬崖，只有他们正在攀登的这一条路。
黑色影子已经发现了他们，分出一部分向他们扑来！
“退后！”古月将孩子们护在身后，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片作为武器。
他后悔只带了保姆机器人月魅出来，没有带护卫智体，甚至连武器都没带。
月牙却挤到前面，高举重获生机的莲花：“我来！”
莲花在她手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形成一道光幕阻挡了影子的进攻。
但明显能看出她力不从心，手臂不停颤抖，光芒也在逐渐减弱。
“坚持住，月牙！”古月扶住女儿的肩膀，感到她全身都在发抖。
“我……我撑不了多久……”月牙咬牙道，“爸，您得想办法进到塔里去！”
古月环顾四周，寻找可能的突破口。就在这时，斯南突然挣脱他的手，向平台另一侧跑去！
“斯南！回来！”古月惊恐地大喊。
但小男孩已经跑到悬崖边缘，那里看似无路可走。
令所有人震惊的是，斯南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而他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朵巨大的金色莲花，托住了他小小的身体！
“爸！姐！这边！”斯南招手，“老爷爷说纯净的心能看到隐藏的路！”
古月和月牙对视一眼。
月牙手中的莲花已经快要熄灭，黑色影子即将突破防线。
没有时间犹豫了。
“跳！”古月拉起月牙的手，向斯南所在的方向冲去。
就在影子突破防线的瞬间，父女俩跃向悬崖。
古月的心跳几乎停止——然后他们稳稳落在了另一朵突然出现的莲花上！
一条由金色莲花组成的浮桥在虚空中显现，通向佛塔的另一侧，那里暂时还没有被黑色影子包围。
“太神奇了……”月牙目瞪口呆。
“快走！”古月催促道，“莲花桥可能撑不了多久！”
三人小心翼翼地沿着莲花桥前进。
每走一步，身后的莲花就会消失，迫使他们不断向前。
当他们终于抵达佛塔背面时，发现这里有一扇小门，尚未被黑色脉络完全覆盖。
“进去！”古月推开门，将孩子们塞进去，自己最后进入并迅速关上门。
塔内出乎意料地宽敞，中央悬浮着一盏古朴的油灯，灯焰微弱得几乎要熄灭。
这就是心灯！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灯下的景象——秦霓裳实体被黑色锁链捆绑着，悬浮在空中，而另一个半透明的她正站在灯旁，手指几乎要触碰灯焰！
“霓裳姐？”月牙困惑地喊道。
实体秦霓裳抬起头，眼中充满痛苦：“博士……救我……它在控制我的灵魂……”
而那个半透明的秦霓裳转过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古月博士，你来得正好。我需要你的量子专业知识。”
古月将孩子们护在身后：“你不是秦霓裳。你是谁？”
“秦霓裳”的外形开始变化，化为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形象，身着古代服饰，面容英俊却透着邪气：“你可以叫我魔罗——迷惑者，阻碍者，佛的宿敌。”
斯南躲在古月腿后，小声说：“爸爸，他就是那个坏蛋。”
魔罗优雅地行了一礼：“多么聪慧的孩子。是的，我是‘坏蛋’，正如你们科学家说的，每个实验都需要一个对照组。”
他的目光转向古月，“说到科学，你的量子共振理论相当精彩，博士。正是它唤醒了我。”
古月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我们的实验……打开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
“聪明！”魔罗鼓掌，“千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突破佛陀封印的方法。而你们人类，用你们的小玩具，无意中为我创造了机会。”
他走向心灯，“现在，只需要熄灭这最后一盏灯，我就能完全进入你们的世界。”
“不！”秦霓裳的实体挣扎着，“博士，不能让他得逞！在人间，他的力量会无限放大！”
魔罗一挥手，秦霓裳痛苦地尖叫起来：“安静，我的容器。你自愿为我提供通道时，可没这么倔强。”
古月震惊地看着秦霓裳：“你……你是自愿的？”
秦霓裳泪流满面：“我……我不知道他是……他伪装成……”
魔罗大笑：“她以为我是‘净土守护者’，许诺给她永恒的生命和力量。人类总是如此贪婪。”
他突然严肃起来。“但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博士。心灯拒绝我的触碰，但它不会拒绝一个纯净的人类灵魂。”他指向斯南，“特别是这个孩子。”
“休想！”古月和月牙同时喊道，将斯南护在中间。
魔罗不慌不忙：“那么秦霓裳就会死。她的灵魂已经与我部分融合，我消失，她也会烟消云散。”
他走向秦霓裳的实体，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多么美丽的容器啊，可惜了。”
古月陷入两难。
他不能牺牲儿子，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秦霓裳死去——尤其是现在他知道了，秦霓裳也是被欺骗的受害者。
就在这时，斯南从父亲身后走出：“如果我帮你，你会放过霓裳姐姐和爸爸姐姐吗？”
“斯南！不！”月牙想拉住弟弟，但小男孩出奇地灵活，已经走到了魔罗面前。
魔罗露出胜利的微笑：“当然，孩子。我只需要你轻轻吹灭这盏灯。然后你们都可以安全回家。”
古月想冲上前，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魔罗的力量束缚了他和月牙！
“斯南，别听他的！”秦霓裳喊道，“灯一灭，所有人都会……”
魔罗一挥手，秦霓裳的声音被掐断了。
斯南站在心灯前，凝视着那微弱的火苗。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伸出手，不是去熄灭灯焰，而是将自己的莲花放在了灯旁！
“老爷爷说，心灯需要新的光。”斯南用稚嫩但坚定的声音说。
莲花接触到心灯的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魔罗发出痛苦的尖叫，被光芒逼得连连后退。
秦霓裳的实体从黑色锁链中解脱，与她的半透明灵魂重新合为一体。
“不！这不可能！”魔罗怒吼，“一个人类孩子怎么能……”
莲花完全融入了心灯，火焰从微弱的蓝色变为明亮的金色，整个佛塔内部被照得通明。
黑色脉络如遇到烙铁的雪，迅速消退。
更惊人的是，古月感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热。
他掏出来一看，是那台在壁画世界本应失效的量子探测器！
屏幕上一行字清晰可见：“反向共振启动”。
一个大胆的想法闪过古月脑海。他迅速调整设备设置，对准心灯：“斯南，月牙，想着回家的路！秦霓裳，抓住我的手！”
魔罗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疯狂扑来：“不！你们不能！”
但为时已晚。
心灯的金色火焰与量子探测器发出的蓝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旋转的旋涡。
古月一手拉住秦霓裳，一手抱住斯南和月牙，跳入旋涡中！
最后一刻，他看到魔罗愤怒扭曲的面容和崩塌的佛塔，然后世界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白光……
当古月再次睁开眼睛，他躺在莫高窟冰冷的地面上。身边是昏迷的月牙、斯南和秦霓裳。
壁画《西方净土变》就在眼前，但上面的景象已经改变——原本祥和的极乐世界现在出现了黑色的裂痕，中央佛像的表情似乎带着忧虑。
古月艰难地爬起来，摇晃着家人和同事：“醒醒！我们回来了！”
月牙第一个苏醒，迷茫地环顾四周：“我们……真的回来了？”
接着是秦霓裳，她惊恐地检查着自己的身体：“我……我还是完整的吗？”
只有斯南仍在昏迷状态。
古月抱着斯南，焦急万分，大家束手无策。
洞窟中一片寂静，只有量子探测器发出的微弱滴答声。屏幕上依然显示着异常的能量读数，但正在逐渐减弱。
秦霓裳颤抖着站起来，走向壁画，手指轻轻触摸表面：“它还是温的。”
古月严肃地说：“魔罗没有消失。我们只是暂时阻止了他。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仍然存在。”
月牙声音中带着恐惧：“你是说……他还能过来？”
古月没有立即回答。
他凝视着壁画上那些新增的黑色裂痕，想起魔罗对量子技术的兴趣，以及他称秦霓裳为“容器”的说法……
“不止如此。”他终于开口，声音沉重，“我认为……他已经派了什么东西过来。”
仿佛印证他的话一般，洞窟深处再次传来那阵低沉的轰鸣，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