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空气已然凝滞。窗缝被透明胶带死死封住,隔绝了最后一丝来自外面世界的风与光。宋予朵静坐在房间中央,面前是一只小小的炭盆,微弱火光在她脸上摇曳,如同记忆里某个夏日最后一缕倔强不肯坠落的夕阳。她指尖颤抖着捏起一张纸,炭盆中升腾的热气让字迹微微晃动,像她此刻的灵魂般飘摇不定:“如果那天不去海边就好了,我的英雄爱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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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阳光刺眼,海风里裹挟着咸涩气息,宋予朵穿着淡蓝色连衣裙,抱着画板,独自在沙滩上踟蹰。她像一枚被海潮无意推上岸的贝壳,沉默而疏离。那时,张鹤峰如同一道阳光般闯入她的世界。他穿着色彩鲜亮的沙滩裤,笑容爽朗,是体育系出了名的游泳健将。他主动搭讪,甚至试图教她冲浪。
“别怕!水就是朋友,有我呢!”张鹤峰的声音穿透海浪声,带着阳光的暖意。宋予朵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笨拙地趴在冲浪板上,每一次尝试都引来张鹤峰爽朗的大笑和毫不吝啬的鼓励。
“看,放松!把自己交给浪!”他大声喊着,海水打湿了他卷曲的短发,也打湿了宋予朵原本干涸的心田。她在那片喧闹的海水里,第一次笨拙地站上冲浪板,身体摇晃着,视线却牢牢锁定岸边那个为她用力鼓掌、笑容几乎比阳光还耀眼的身影。那一刻,长久盘踞在她世界里的阴霾,仿佛真的被这海风与他的笑容吹散了一些。
后来,宋予朵的世界便有了一个恒定而炽热的中心。张鹤峰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执着地、温柔地驱赶着她生命角落里的潮湿与阴冷。他总能轻易识破她习惯性的沉默里包裹的不安。自习室灯光下,当她对着解不开的习题蹙眉,陷入熟悉的自我怀疑时,他温暖的手总会适时地覆上她微凉的手背。
“别钻牛角尖,朵儿,”他的声音低而稳,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你行的,慢慢来。”他耐心地帮她梳理思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奇异地抚平了她内心的毛躁。他带她去喧闹拥挤的夜市,在人潮中紧紧牵着她的手,把她护在身侧;他带她去看深夜场电影,在散场后空旷寂静的街头,背起穿着高跟鞋磨疼了脚的她。他伏在她背上,步伐沉稳,声音透过脊背清晰地传来:“朵儿,记住咯,有我在,天塌下来都别怕。”
宋予朵伏在他宽阔温暖的背上,脸颊贴着他的肩颈,听着那有力的心跳,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可以如此轻盈,如此安全地被托举着。她合上眼睛,在清冽的夜风中无声呢喃:“峰,你就是我的岸。” 那个曾经在海水里摇晃着、几乎要沉没的她,终于被一双坚定温暖的手托住,稳稳地送上了岸。他是她黯淡世界里骤然亮起的灯塔,是唯一能让她感到脚踏实地的陆地。
毕业前夜,海风比往日温柔许多。张鹤峰牵着宋予朵的手,漫步在熟悉的沙滩上。远处城市的灯火倒映在微微起伏的海面上,碎成一片流动的星河。他停下脚步,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用小贝壳串成的项链,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喏,毕业礼物!”他献宝似的笑着,眼神亮晶晶的,“我自己在海边捡的,磨了好久呢!来,我给你戴上。”他转到她身后,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将项链绕过她纤细的脖颈。微凉的小贝壳轻轻贴上她的皮肤,带着海的微腥和他掌心的温度。
“朵儿,”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带着海风般的郑重,“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家,就在海边,好不好?早上推开窗就能看到海,晚上听着潮声睡觉……”他绕回她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月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漾着无边的温柔和笃定,“我会一直守着你,一直护着你,哪儿也不去。让你天天画你喜欢的大海。”他俯下身,一个带着海盐气息的吻珍重地落在她的额发上。那贝壳项链贴在心口,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烙印,是他亲手为她圈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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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的喧嚣尘埃落定,他们像两株努力向下扎根的幼苗,在陌生的城市边缘租下了一间小屋。小屋墙壁单薄,却盛满了两个年轻人笨拙而滚烫的希望。他们挤在狭小的二手沙发上,头碰着头,用手机搜索着招聘信息,屏幕上幽蓝的光映亮两张年轻却略带焦虑的脸。
“这个销售岗要求不高,就是远点……”张鹤峰手指划过屏幕,眉头微蹙。宋予朵立刻把头靠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太辛苦了,我不想你跑那么远。”他侧过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宽慰道:“傻朵儿,刚起步嘛,累点怕什么?等我站稳脚跟,你就专心画画,画得满屋子都是你的海!”他语气轻松,仿佛描绘的已是囊中之物。他最终入职了一家游泳馆做教练,工资不高,却足够支撑他们简朴的生活。他下班回来,常常带着游泳馆消毒水的淡淡气味,脸上却总是阳光般的笑容。
生活拮据,梦想在现实面前显得庞大而奢侈。宋予朵的画具盒打开的次数越来越少,颜料管也日益干瘪。她偶尔会坐在小小的窗边,对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张鹤峰总能敏锐地察觉她情绪的低落。他会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旋,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暖意:“别急,朵儿。你看,”他指着窗台上一盆他们从花市角落捡回来的、半蔫的绿萝,“它不也缓过来了?咱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面包会有,大海也会有的!我保证。”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那盆绿萝在夕阳里舒展着新叶,仿佛也在无声地应和着他的承诺。小屋里弥漫着柴米油盐的气息,还有他那句沉甸甸的“我保证”,像一块粗糙却温暖的浮木,托着她,让她在这略显逼仄的现实中,不至于沉没。
那天,天空蓝得有些晃眼。张鹤峰轮休,心情格外好。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把冰箱里最后两个鸡蛋煎得金黄喷香,端上那张小小的折叠桌。
“朵儿,快起来!太阳晒屁股了!”他走到床边,俯身捏了捏宋予朵的鼻尖,笑容明亮,“今天难得休息,咱们去海边转转?给你换换脑子,说不定就有灵感了!”他晃了晃手里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神秘地眨眨眼,“我还藏了宝贝。”
宋予朵被他的好心情感染,连日来求职无果的阴霾也淡了些。她洗漱完坐到桌边,张鹤峰献宝似的把纸袋推到她面前。里面是几块包装朴素的点心,还有一小瓶鲜榨的橙汁。
“游泳馆旁边新开的小店,看着挺干净,给你尝尝!”他看着她咬了一小口点心,满眼期待,“怎么样?”
宋予朵点点头,点心甜得恰到好处,温热的橙汁滑入喉咙,带着阳光的味道。他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咧嘴笑了,顺手拿起桌上一个洗好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丰盈。他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畅想:“等发了工资,咱们去吃那家新开的火锅!听说肉片可嫩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细小的尘埃,也照亮了他年轻脸庞上毫无阴霾的笑容。那一刻,这间出租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坚不可摧的、名为“以后”的微光。
海边游人如织,浪花温柔地舔舐着沙滩。张鹤峰牵着宋予朵的手,像两个逃课的孩子般在浅水里嬉闹奔跑,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跑累了,他拉着她坐在一块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礁石上休息。海风拂过,带着熟悉的咸腥。他变戏法似的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迅速塞进宋予朵手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宋予朵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打开看看?”张鹤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眼睛亮得惊人。
宋予朵屏住呼吸,指尖有些颤抖地掀开盒盖。一枚样式极其简洁的银戒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绒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在正午的阳光下流转着朴素而纯净的光泽。她惊讶地抬头看他。
“不是什么值钱货,”张鹤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耳根微微发红,“上个月工资买的……样子简单了点,但导购说银的戴着对身体好。”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郑重,如同眼前是一片需要他横渡的、充满未知的辽阔海域。他握住她的手,那枚小小的银戒躺在他宽厚的掌心,像一颗沉甸甸的、灼热的星辰。
“朵儿,”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我知道现在……咱们还什么都没有。但我张鹤峰发誓,这辈子,一定给你挣一个稳稳当当的家!让你想画就画,想去哪儿看海就去哪儿!你……愿意先戴着它,等等我吗?”他的目光如同此刻头顶最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灼热和期待,牢牢锁住她的眼睛。海风在他们之间穿梭,卷起她颊边的碎发,也卷走了世间所有的声响,只剩下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和那句滚烫的誓言,重重地敲击着她的耳膜。她张了张嘴,巨大的、饱胀的幸福和酸楚瞬间堵住了喉咙,只能用力地、用力地点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枚微凉的银戒时,一声凄厉尖锐、变了调的哭喊声,像一把冰锥猛地刺穿了这片温存的宁静:
“救命啊!孩子!我的孩子掉水里了!救命——!”
张鹤峰身体骤然一僵,脸上的温柔和羞涩瞬间冻结、碎裂。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声音来源的海域深处。只见离岸几十米远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在浑浊翻涌的浪花里剧烈挣扎、沉浮,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拼命扑腾的幼鸟。一个妇人瘫软在及膝深的水里,徒劳地向着那越来越小的漩涡中心伸出手臂,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骤然捏紧,粘稠得令人窒息。宋予朵只觉握着她的那只手猛地一紧,随即被决然地松开。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张鹤峰最后的表情,只捕捉到一道迅疾如猎豹般的背影,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劈开眼前惊惶的人群,朝着那片翻腾着死亡气息的墨绿色海水猛冲过去!
“峰——!”宋予朵的惊叫被巨大的海风瞬间撕碎。她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一步,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看见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冰冷的海水,那强健的、曾无数次托起她的手臂,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划开浑浊的浪涌,奋力游向那个绝望挣扎的小点。海风呜咽,卷着妇人歇斯底里的哭嚎和岸边人群陡然爆发的惊呼,狠狠抽打在宋予朵的脸上。
张鹤峰的身影在波涛中时隐时现。他游得很快,那是在泳池里千锤百炼出的速度,此刻却在这片充满暗流与未知的怒海中显得格外渺小。他靠近了!他伸出了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孩子胡乱挥舞的小手!宋予朵死死抠住礁石粗糙的边缘,指甲断裂的刺痛感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只能徒劳地在心中无声呐喊:“抓住她!快抓住她!回来啊!”
就在张鹤峰的手指即将扣住小女孩衣角的刹那,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的浪头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高高拱起,带着摧毁一切的蛮力,如同巨兽的巴掌般狠狠拍下!浑浊的海水裹挟着白沫,瞬间吞噬了那两个脆弱的身影。岸上的惊呼汇成一片绝望的浪潮。
“啊——!”
“完了!”
时间在宋予朵的感知里彻底停滞、崩坏。她的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盯着那片刚刚吞噬了她整个世界的海面。浑浊的浪头翻卷着白沫,像一张狞笑的巨口,将那两个渺小的身影彻底吞没后,又若无其事地缓缓退去,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翻滚着污浊泡沫的墨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峰——!”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终于撕裂了宋予朵的喉咙,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喷涌而出。她像一枚被狂风折断的芦苇,从礁石上直直栽向冰冷的海水。咸涩的海水呛入鼻腔、灌满口腔,那刺骨的冰冷却远不及心中那瞬间被彻底凿穿的、巨大的、虚无的黑洞带来的万分之一寒意。她扑腾着,挣扎着,视线被绝望的泪水彻底模糊,只知道朝着那片吞噬了他的、死寂的墨绿色水域,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臂,徒劳地抓挠着虚空。救救我!救救他!她的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像濒死的鱼。岸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几只强健的手臂死死箍住她疯狂挣扎的身体,将她拖离那冰冷的地狱。她瘫软在湿冷的沙滩上,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抽噎,视线死死锁住那片重归“平静”的海面。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她早已血肉模糊的灵魂。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被拉得无限漫长。终于,几个熟悉水性的男人喘着粗气,托着那个小小的、湿透的粉色身影艰难地爬上岸。妇人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嚎啕大哭。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呼喊。
宋予朵的心脏却在这一刻沉入了永不见底的冰窟。她的目光越过相拥的母女,依旧死死盯在那片墨绿色的海面上。她的英雄呢?那个把她拖上岸的人呢?为什么只有海浪单调而冷漠的呜咽?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几个精疲力竭的搜救者才托着另一个沉重的身躯浮出水面。那具身体软绵绵的,毫无生气,被海浪推搡着,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浮木。他被人群七手八脚地抬上沙滩。
宋予朵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猛地挣脱了搀扶她的人,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沙滩粗砺的沙石磨破了她的膝盖和手掌,她却浑然不觉。她扑到那个湿透的身体旁。
张鹤峰安静地躺在那里。海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紧闭的双眼,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嘴唇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他额角有一道被礁石划开的长长伤口,边缘翻卷,皮肉被海水泡得发白,此刻还在缓慢地渗出淡粉色的血水,混着沙粒,蜿蜒而下,如同一条狰狞的泪痕。他再也不会睁开那双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了。再也不会用那温暖的声音喊她“朵儿”了。再也不会在她跌倒时,稳稳地托住她了。
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所有的色彩、声音、气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寂静。她像一尊被骤然抽掉所有骨头的泥塑,直挺挺地瘫软下去,重重地砸在冰冷潮湿的沙滩上。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望着城市上空那片依旧湛蓝得刺眼、蓝得残忍的天空。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冰洋。沙滩上的人声、哭声、海风声,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水,模糊而遥远。只有额角那道狰狞伤口渗出的淡粉色血水,混着沙粒,如同一条冰冷的、永不干涸的泪痕,在她彻底黑暗的意识里灼烧出最后一点猩红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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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世界以一种冰冷而陌生的方式重新进入她的感官。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床边围着几张焦虑而哀伤的脸——她的父母,还有张鹤峰那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父母。
“朵儿…你醒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抚摸她的额头。
宋予朵的目光却空洞地掠过他们,直直地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没有海,也没有他。张鹤峰父母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钻进她的耳朵,像生锈的锯子在反复拉扯她早已麻木的神经。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干涩嘶哑的摩擦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她闭上眼,将自己更深地埋进那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惨白枕头里,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和视线。那片吞噬了他的墨绿色海水,此刻正倒灌进她的脑海,冰冷,死寂,无边无际。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下午举行。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坠落。小小的告别厅里挤满了人,低低的啜泣声和压抑的叹息交织成一片沉重的网。黑白的遗像挂在正中央,照片里的张鹤峰笑得依旧阳光灿烂,眼神明亮,仿佛只是短暂地离开去游个泳,随时会带着一身水汽推开那扇门,大声喊着“朵儿我回来了”。
宋予朵穿着一条他最喜欢的素色裙子,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她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精致人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她拒绝所有人的搀扶和安慰,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攥着脖子上那条用贝壳串成的项链,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粗糙的贝壳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却尖锐的痛感,这是此刻她与这具躯壳、与这个失去了他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当哀乐低回地响起,人们开始排队向那方冰冷的棺木做最后的告别时,宋予朵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站起身。她没有走向棺木,而是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巨大的黑白遗像。她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跋涉在冰冷的泥沼里。
她停在遗像前,仰起头,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照片里那双永远定格在笑意里的眼睛。告别厅里所有的嘈杂、哭泣、低语,瞬间被抽离,她的世界只剩下这张脸,这个笑容。时间仿佛倒流回那个阳光刺眼的海滩,他正爽朗地笑着,朝她伸出手:“朵儿,别怕!有我呢!” 她微微偏着头,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扯了一下,试图模仿那个她曾看过千万次、照亮她整个世界的笑容。然而这个笑容还未成形,便在她苍白的脸上扭曲、破碎,最终凝固成一个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怪异表情。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沉入了永夜。
回到那间骤然变得巨大而空洞的出租屋,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张鹤峰的气息,却又冰冷刺骨,宣告着他彻底的缺席。他挂在门后的运动外套,他留在书桌上的半包烟,他喝了一半搁在窗台上的矿泉水瓶……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物品,此刻都成了淬毒的尖刀,反复凌迟着宋予朵的神经。
她开始疯狂地整理他的东西,动作机械而迅疾,仿佛要将一切与他有关的痕迹彻底清除。然而,当她的手触碰到衣柜深处一个旧鞋盒时,动作猛地顿住了。一种奇异的直觉让她颤抖着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鞋。
只有厚厚一沓边缘已经磨损的汇款单存根,收款人清一色写着某个遥远山区小学的名字。汇款金额不大,几十、一百,但时间跨度却很长,从他们刚毕业不久就开始了。存根下面,压着几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已经泛黄的报道图片。照片上是穿着破旧但笑容明亮的山区孩子,坐在崭新的课桌椅后,背后是简陋却刚刚修缮过的校舍。其中一张照片的角落,印着一行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爱心人士张先生捐助”。旁边还有几张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感谢信。
宋予朵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指死死抠着那些单薄的纸片,仿佛要将它们嵌入自己的骨血。她想起他无数次推掉朋友聚餐,笑着说要省钱带她去吃顿好的;想起他脚上那双穿了两年、边缘已经磨破的运动鞋始终没换;想起他看到路边行乞的老人时,总会默默掏出身上不多的零钱……那些被她忽略的、他刻意轻描淡写的瞬间,此刻都化作沉重的巨石,轰然砸向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房。原来他口中那个“以后”的海边小屋,他承诺给她的安稳生活,他一直都在默默地、笨拙地、用克扣自己的方式,努力地、一点一滴地积攒着。而他从未对她提起。他阳光般明亮的笑容背后,藏着如此深沉的温柔和担当。
“峰……”她蜷缩在地板上,抱着那个冰冷的鞋盒,终于发出了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嘶哑破碎的哀嚎。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苍白冰冷的脸颊。这迟来的、沉重的真相,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原来她失去的,远不止是一个爱人。她失去了她的英雄,失去了那个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用尽全力托举着她、也默默托举着远方陌生希望的人。她的世界,在失去他之后,终于连最后一点支撑的光也彻底熄灭了。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死死包裹、吞噬。她抱着那个冰冷的鞋盒,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窗外,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映不出丝毫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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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的门被无声地反锁,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喧嚣。宋予朵平静得近乎诡异。她仔细地打扫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将散落的画稿一张张整理好,用镇纸压平。那枚小小的银戒,被她从抽屉深处取出,用柔软的绒布反复擦拭,直至它重新焕发出朴素而温润的光泽。她把它套回左手的无名指,尺寸刚好。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像他最后那个未完成的拥抱。
然后,她找出那个小小的炭盆——是去年冬天张鹤峰怕她冷,特意买来在出租屋里烤火用的。她平静地将买来的木炭一块块敲碎,仔细地铺在盆底。最后,她坐回房间中央,拿出纸和笔。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情人最后的耳语。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墨迹,像一朵小小的、绝望的花。
“如果那天不去海边就好了。”
这一句落下,笔尖停顿了许久。墨迹在纸上缓缓洇开,像一滴永远无法干涸的泪。她的目光越过炭盆微弱的红光,仿佛穿透了墙壁,又落回那片吞噬一切的墨绿色海面。
“我的英雄,”她继续写着,笔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那天你跃入海水的身影,是我此生所见最耀眼的光。你托起了那个孩子的岸,却把自己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海底。没有你的岸,对我而言,只是无边无际的流放。”
“你总说‘有我在,别怕’。峰,现在,我真的好怕。怕这漫长无尽的、没有你的黑夜。怕每一次呼吸都提醒我,你再也不会回答。”
“原谅我的懦弱。没有你的海,太冷了。没有你的岸,太荒芜了。我试过了,峰,我真的试过…一个人呼吸,一个人面对这空荡荡的明天。可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离你沉没的地方更远。”
“那条贝壳项链,我一直戴着。你送我的戒指,现在也戴上了。你说要给我一个面朝大海的家…峰,别怪我任性。没有你的大海,再美也是荒凉。没有你的家,再安稳也是牢笼。”
“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次吧。这一次,我不要等‘以后’了。这一次,换我去找你。无论你在冰冷的海底,还是在永恒的彼岸,请等等我。别走得太快,我怕…追不上你。”
“我的英雄,爱你一辈子。”
她放下笔,指尖拂过纸上湿润的泪痕,也拂过那枚在微弱火光下闪着微光的银戒。她拿起那枚小小的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她凝视着那簇小小的火焰,眼神平静得像深秋无风的湖面。然后,她缓缓地、无比珍重地,将火苗凑近炭盆的边缘。干燥的木炭很快被点燃,先是零星的红点,然后蔓延开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的光晕,无声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庞,映亮了她无名指上那圈小小的银光,也映亮了遗书开头那行字——
“如果那天不去海边就好了。”
火光越来越盛,橘红的光晕温柔地包裹着她,带来一种奇异的、虚假的暖意。出租屋里那盆曾被张鹤峰悉心照料、顽强抽出新叶的绿萝,在逐渐升腾的、带着甜腥气息的热浪中,叶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发黑、枯萎。她慢慢闭上眼睛,身体放松地靠向身后冰冷的墙壁。意识开始模糊、飘散,像被暖流托起的羽毛。在彻底沉入那无边无际的温暖黑暗之前,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毕业前夜的海滩。月光如水,海浪温柔地低语。他正笨拙地将那条贝壳项链绕过她的脖颈,微凉的贝壳贴上皮肤,带着海的微腥和他掌心的温度。他低沉而郑重的誓言,如同最温暖的潮汐,再次温柔地漫过她即将沉没的耳畔:“朵儿,我会一直守着你,一直护着你,哪儿也不去。让你天天画你喜欢的大海……”
炭火发出细微的哔哔声,橘红色的光芒温柔地、执着地填满了这间小小的、被密封的囚笼。火焰安静地跃动着,照亮了遗书最后一行字,那字迹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却依旧清晰如刻:
“我的英雄,爱你一辈子。”